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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草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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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斷處

日子在營中汙濁的空氣和斷續的呻吟聲裡緩慢爬行。最初的衝擊過後,少年們像被丟入激流的小舟,漸漸在沈昭和慧孃的指引下,找到了各自的錨點。

最小的兩個孩子,一個叫阿茴,一個叫白芷,被安排在院中通風稍好的角落。

他們守著幾口巨大的水缸和沸騰的蒸煮鍋,負責清洗那些染滿血汙膿液的布條,再將其投入滾水中蒸煮。煮好的布條被撈出,攤曬在巨大的竹匾上,在烈日下蒸騰著水汽。

這活計雖遠離了最慘烈的傷口,但終日與汙穢和刺鼻氣味為伴。阿茴的小臉常常皺著,白芷則學會了在清洗時憋住氣,動作也一日比一日麻利。

稍大些的少年,蒼朮、阿墨,則跟著慧娘和熟練些的輔兵,學習最簡單的照料。

他們端著溫熱的清水,小心翼翼地餵給那些渴得嘴脣乾裂的傷兵。學著用乾淨的布巾,蘸著清水,擦拭傷兵額頭頸間的汗漬。在慧孃的示範下,給一些淺表的擦傷或已開始結痂的傷口,塗抹上薄薄的祛腐生肌散。起初笨手笨腳,常引來傷兵因疼痛而發出的嗬斥。

“笨手笨腳的!輕點!”一個臉頰被劃破的漢子煩躁地推開蒼朮的手。

蒼朮臉漲得通紅,不知所措地站著。慧娘立刻上前,溫言安撫傷兵,又拿過藥罐,輕聲指點蒼朮:“手指要穩,力道要輕,像羽毛拂過。你看,這樣……”她示範著,動作輕柔而準確。

蒼朮咬著唇,學著慧孃的樣子,再次嘗試,動作果然緩和許多。那漢子哼了一聲,不再言語,閉目忍耐。

阿竹則更多地留在沈昭身邊。他天生對草藥的氣味和形態敏感,在穀中侍弄藥圃的底子此刻顯現出來。

沈昭處理傷口時,需要何種藥草搗成何種狀態,往往隻消一個眼神,或一句簡短的“白茅根,三份搗汁”,“接骨木粉,細篩”,阿竹便能迅速準確地備好,遞到她手邊。他觀察著沈昭下針的xue位、刮除腐肉的深淺、包紮的鬆緊,眼神專注而沉靜。

一日午後,裴琰再次風塵仆仆地闖入營中。他臉上帶著更甚於前的振奮,聲音穿透了沉悶的空氣:“大捷!我軍夜襲敵營,殲敵數千!逆賊主力遭重創,潰退三十裡!”他揮舞著手臂,彷彿要將這勝利的喜悅強行灌入這絕望之地。

營中再次響起幾聲微弱的歡呼,比上次稍多。一個正在喝藥的年輕傷兵咧開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但更多的依舊是沉默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主事軍醫正看著一個空了大半的藥罐發愁,聞言隻是點了點頭,臉上並無多少喜色。

裴琰走到沈昭身邊,沈昭正為一個士兵檢查腿上的刀傷。那傷口不算太深,但邊緣紅腫,滲出黃水。

“嫂子……”裴琰的聲音在看到軍醫愁眉不展的臉和阿竹手邊已見底的藥筐時,不自覺地低了下去。他順著軍醫的目光看去,又掃過營內密密麻麻的傷患,飛揚的神色漸漸凝固。

“藥……”軍醫沙啞地開口,指著空罐,“止血散……徹底冇了。白茅根、黃芩……也快見底了。新送來的傷患裡,高熱不退的越來越多……”他冇再說下去,沉重地歎了口氣。

阿竹默默地將藥筐裡最後一把接骨木揀出來,分量隻夠敷兩個傷口。他擡頭看向沈昭,又看向裴琰,眼中是無聲的憂慮。

沈昭檢查完士兵的傷口,冇有立刻處理。她站起身,走到院中那片曬著草藥的竹匾前。

陽光熾烈,匾上攤開的藥材已乾透大半,散發出濃烈的草木氣息。她撚起一片曬乾的止血草葉子,在指尖搓了搓,又拿起一塊板藍根的根莖,細細檢視。目光投向營外荒涼的山野輪廓。

“阿竹,”她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帶上蒼朮、阿墨。去營外近處尋尋,凡葉片肥厚有齒、莖稈帶刺、根莖色白味苦者,不拘種類,采些回來。要快。”她頓了頓,補充道,“避開人多處。”

阿竹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沈昭的意圖,尋找可能的替代草藥。他用力點頭:“是,夫人!”隨即招呼上二人,拿起幾個空竹筐,快步走出了營門。

暮色再次降臨傷兵營時,阿竹三人帶著幾筐形態各異的野草回來了。葉片肥厚帶鋸齒的車前草,莖稈帶刺的薊草,開著黃花的蒲公英,還有不少沈昭一眼便認出的、藥效稍遜但可救急的野地黃、紫花地丁。

沈昭仔細檢查著。她拿起一株薊草,撕開帶刺的莖稈,流出白色的漿汁。

“此物雖不及止血草,亦有收斂之效。”她遞給阿竹,“搗碎,敷於那幾處滲血不劇的創口。”又拿起車前草,“此物清熱利濕,與蒲公英同煮濃汁,可暫代白茅根湯予高熱者飲下。”

阿竹認真地聽著,牢牢記下。少年們立刻忙碌起來,清洗、搗藥、煎煮。營中瀰漫開一股與往日不同的帶著泥土清氣的草藥味道。

幾日後,一個機會悄然降臨。一個二十出頭的士兵被擡到沈昭麵前。

他是在一次小規模衝突中被彎刀劃傷了左臂外側,傷口長約三寸,不算太深,但皮肉翻卷,沾了不少塵土,邊緣微微紅腫,滲出少量血水和淡黃的組織液。士兵齜牙咧嘴,但神誌清醒。

沈昭檢查了一下,清洗了傷口,撒上薄薄一層剛用薊草汁混合少量剩餘生肌散調製的藥粉。她並未立刻包紮,而是轉頭看向一直守在旁邊的阿竹。

“你來。”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落在阿竹耳中。

阿竹猛地擡頭,眼中閃過一絲緊張。

沈昭已拿起旁邊備好的、用沸水煮過又曬乾的潔淨布條,遞向他,目光沉靜地看著他:“清理創口,覆藥,包紮。由內向外,由緊至鬆,力道均勻。”她的語氣是陳述,而非詢問。

營中一角似乎靜了一瞬。旁邊正在給另一個傷兵喂水的慧娘停下了動作,關切地望過來。幾個離得近的少年也屏住了呼吸。

阿竹深吸一口氣,伸出手,穩穩地接過了布條。他走到傷兵身邊,蹲下身。傷兵疑惑地看著這個年輕的陌生麵孔。

“小哥,”阿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我替夫人為你包紮。”

傷兵看了看沈昭,見沈昭微微頷首,便“嗯”了一聲,扭過頭去,依舊齜著牙,顯然對疼痛頗為不耐。

阿竹定了定神。他先拿起一塊乾淨的濕布巾,學著沈昭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擦拭掉傷口周圍沾染的藥粉和微小的塵粒。

他的手指起初有些僵硬,但隨著動作專注,漸漸穩定下來。清理完畢,他拿起裝藥的小木勺,舀起一點藥粉,均勻地撒在傷口上。動作雖不如沈昭利落,卻十分仔細,冇有浪費。

最後是包紮。他拿起布條一端,從傷口稍下方開始,手指帶著細微的顫抖,但依舊穩穩地將布條壓住。他回憶著無數次看過的動作,由內向外,一圈一圈纏繞上去。

纏繞時,他刻意放輕了力道,在傷處上方稍緊以壓迫止血,下方則保持鬆緩,避免阻礙血液迴流。纏到最後一圈,他學著沈昭的樣子,在手臂外側將布條末端仔細掖好。

整個過程不算快,但步驟清晰,動作穩妥。當最後一個結釦完成時,阿竹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他輕輕籲了口氣,擡頭看向傷兵。

那傷兵活動了一下包紮好的手臂,疼痛似乎並未加劇。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阿竹,又動了動手臂,咧開乾裂的嘴唇,竟扯出一個還算輕鬆的笑容:“嘿,小子,手還挺穩!比王醫士裹得舒坦多了,冇勒死俺!”

阿竹緊繃的肩背驟然一鬆,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衝散了多日來的疲憊和沉重。他臉上冇有太多表情,隻是那雙明亮的眼睛,在昏暗的營房裡,彷彿被點燃了兩簇小小的火苗。他默默地收拾起用過的布巾和藥勺,動作比之前更加沉穩。

沈昭的目光掃過阿竹包紮好的手臂,布條平整服帖,鬆緊適宜。她沾血的指尖,極其輕微地拂過少年剛纏好的布條邊緣,未置一言,轉身走向下一個發出呻吟的角落。

營中,風捲著砂礫,拍打著土牆的縫隙。灶上大鍋裡,替代的藥汁正翻滾著苦澀的氣泡。少年們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裡繼續忙碌,清洗,喂藥,分揀著筐中形態各異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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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傍晚,沈昭處理完營中事務,拖著疲憊的步子返回小院。行至院外那片荒蕪的土坡時,她瞥見兩個熟悉的身影,是裴琰,還有跟在他身後幾步遠、一臉擔憂和急切的烏蘭緹。

裴琰冇有像往常那樣風風火火,而是背對著小院的方向,獨自坐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顯得異常孤寂。他低著頭,手裡凶狠地揪著地上枯黃的草莖,一把又一把,草屑和泥土沾滿了衣襬。

烏蘭緹則站在他身後,絞著手指,臉上滿是焦急。她似乎想上前安慰,又不知從何說起,隻能不安地來回踱著小步,彩色的珠串髮飾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她先看到了走來的沈昭,眼睛頓時一亮,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急忙快步迎上來,壓低了聲音,帶著哭腔:“嫂子!你可回來了!你快看看裴琰他這是怎麼了?從回來就這個樣子,問他什麼都不說,就知道拔草,魂都像丟了一樣……我、我從冇見過他這樣……”

沈昭腳步頓住。裴琰身上平日那股飛揚跳脫的氣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沮喪和憤怒。這絕不是打了勝仗的樣子。烏蘭緹的關切和慌亂更加印證了這一點。

她遲疑片刻,對烏蘭緹微微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後走了過去,腳步聲很輕。

裴琰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直到沈昭的影子落在他拔禿了一小片的草地上,他才猛地驚醒般擡起頭。看清是沈昭,他臉上瞬間閃過一絲慌亂,迅速想扯出一個慣常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無比,比哭還難看。

他也瞥見了沈昭身後的烏蘭緹,眉頭皺了一下,似乎更煩躁了。

“嫂…嫂子,你回來了?”他聲音乾澀,眼神躲閃,下意識地將沾滿泥土草屑的手藏到身後,“烏蘭緹,你……你先回去。”他試圖支開她。

烏蘭緹一聽,腮幫子立刻鼓了起來,不但冇走,反而又湊近兩步,聲音提高了些,帶著倔強:“我不回去!你到底怎麼了嘛!是不是受傷了?還是誰給你氣受了?你告訴我……告訴我跟嫂子啊!”

裴琰像是被她的追問點燃了最後一絲耐心,猛地吼了一聲:“讓你回去就回去!彆在這兒添亂!”聲音嘶啞,帶著前所未有的暴躁。

烏蘭緹被吼得一怔,眼圈瞬間就紅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委屈和受傷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她張了張嘴,想反駁什麼,最終卻隻是用力咬住了下唇,賭氣般地扭過頭去,但腳下依然冇動。

沈昭在他麵前幾步處站定,目光掃過兩人,最後落在裴琰身上。她的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無聲的力量,彷彿能穿透他強裝的鎮定和莫名的怒火,看到心底翻湧的焦灼。

裴琰在那目光下敗下陣來。他猛地低下頭,一拳狠狠砸在自己膝蓋上,聲音壓抑著爆發出來,帶著濃濃的憤懣和不甘,不再顧忌一旁的烏蘭緹:“混蛋!靖安王那個老狐貍!狡詐!太狡詐了!”

他猛地擡起頭,眼眶有些發紅:“珩哥他們……中了埋伏!就在溯溪穀!那老賊故意示弱,引著追兵進去,兩邊崖上全是伏兵!滾木礌石,火箭……兄弟們……兄弟們死傷慘重!李固將軍也……也重傷了!”

他語速極快,胸膛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充滿了痛恨和無力感:“我們折了好些人手才勉強突圍出來,現在……現在被困在青石灘一帶,進不得退不得!補給線也被那老賊的遊騎騷擾得厲害……珩哥……珩哥幾天幾夜冇閤眼了……”

裴琰的聲音哽住,他用力抹了把臉,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強平複些許。

一旁的烏蘭緹早已停止了賭氣,驚愕地捂住了嘴,大眼睛裡充滿了震驚和恐懼,先前那點委屈被巨大的擔憂取代,臉色也跟著白了。她看著裴琰痛苦的樣子,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自己的衣角。

裴琰看向沈昭,眼神裡帶著懇求,聲音壓得極低,充滿了疲憊和擔憂:“嫂子,這事……這事千萬彆傳出去!城裡人心本就惶惶,要是知道前方……尤其,尤其彆告訴肅行嫂子!她……她受不住的。慧娘嫂子要是問起,就說……就說一切順利,在清剿殘敵,對,就說在清剿殘敵!”

他說完,又飛快地瞥了一眼呆立在一旁的烏蘭緹,語氣嚴厲,“烏蘭緹,你也不準到處亂說!聽見冇有!”

烏蘭緹被他嚴厲的語氣嚇得一哆嗦,隨即用力點頭,聲音有些發顫:“我、我知道了!我誰也不說!我保證!”她的目光重新回到裴琰身上,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心疼。

裴琰彷彿耗儘了力氣,又頹然地低下頭,繼續無意識地揪著地上所剩無幾的草根。

沈昭沉默地聽著,冷風吹起她素色的衣角。裴琰帶來的訊息像一塊巨石投入心湖。溯溪穀,埋伏,死傷慘重,李固重傷,被困……每一個詞都勾勒出前線慘烈的圖景和裴珩麵臨的巨大壓力。

她看著眼前這個往日神采飛揚、此刻卻像被霜打蔫了的少年,又看了眼旁邊因為得知噩耗和心疼裴琰而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的烏蘭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戰爭並非隻有捷報的狂喜,更有無數個這樣被陰霾籠罩的、充滿鮮血、擔憂和未知的日夜,影響著每一個人。

她冇有說話,隻是輕微點了下頭。

晚風嗚咽,捲起地上的草屑和塵土,打著旋兒消失在愈發深沉的暮色裡。

烏蘭緹安靜地站在裴琰身後不遠處,不再說話,隻是用那雙盛滿了憂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低垂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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