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癘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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癘氣起
曬藥竹匾上,車前草、蒲公英的葉片在暮色中捲曲萎黃。營中瀰漫的苦澀替代藥味,終究壓不住日益濃重的腐臭與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心悸的腥甜氣。
起初是幾個傷兵的低熱轉為滾燙,裹著破絮依舊瑟瑟發抖,牙齒磕碰作響。繼而,嘔吐與腹瀉接踵而至,汙物混著血絲浸透身下早已汙穢不堪的薄草。他們的眼白迅速爬上渾濁的黃絲,神誌在囈語與昏沉間徘徊。一股不同於尋常傷患潰爛的更加滯重粘稠的穢氣,在營中角落悄然彌散。
主事軍醫麵色鐵青,湊近一個蜷縮抽搐的傷兵檢視,又猛地直起身,聲音嘶啞:“夫人!這這怕是時氣不正,染了癘氣!”他眼底的恐懼比麵對斷肢殘軀更甚。營中本就擁擠汙穢,若起疫癘,頃刻便是煉獄。
沈昭蹲在另一個高熱寒戰的士兵身旁,指尖搭著那滾燙卻浮滑無力的脈象,又翻看其佈滿黃絲的眼瞼。她沾滿藥漬血痕的手,極輕微地顫了一下。
“蒼朮,厚樸,佩蘭葉,石菖蒲根。”她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需大量,煎濃湯,分飲全營。病重者,隔開。”目光掃過阿竹和幾個少年,“營內所有穢物,即刻深埋。水缸加蓋,取水處撒石灰。”
阿竹的心猛地沉到穀底。蒼朮、佩蘭這些並非之前采擷的野草所能替代!翠微先生藥圃裡倒是有,可遠水難解近渴。營裡僅剩的一點蒼朮粉,隻夠煎幾碗藥。
“夫人,”阿竹聲音發緊,“穀裡穀裡的藥圃有蒼朮、佩蘭,先生炮製過許多陳貨,存於陰涼地窖。還有還有石菖蒲,先生常取溪邊濕地所生,藥效更烈。先生說過,若遇濕濁疫氣,以新鮮石菖蒲根搗汁,混入蒼朮湯中,其效更速!”
沈昭眼中精光一閃,倏地看向他:“如何炮製?如何取汁?”
“先生炮製蒼朮,取肥大者,米泔水浸透,上籠蒸至心透,再切片陰乾,取其燥濕之力更純。”阿竹語速飛快,竭力回憶穀中點滴,“石菖蒲,取其根莖,颳去黑皮,石臼搗爛,裹以細布,絞取其汁,其氣辛烈,最能開竅辟穢!穀口向西三裡,有片野窪地,水澤旁必有此物!”
“好。”沈昭當機立斷,“裴琰!”
裴琰剛踏入營門,便被這凝重氣氛懾住:“嫂子?”
“速帶阿竹,點一隊可靠軍士,即刻出城西行三裡,尋野窪水澤,采挖新鮮石菖蒲根莖,越多越好!同時,派人快馬,再赴翠微穀!”沈昭語速極快,“告知先生營中疫氣初起,急需其地窖所存炮製蒼朮、厚樸、佩蘭葉!不拘多少,儘數取來!言明,以石菖蒲鮮汁為引!”
“得令!”裴琰毫不遲疑,轉身便要點兵。
“等等!我也去!”烏蘭緹猛地從藥灶邊站起,臉上還沾著菸灰,眼神卻異常堅定,“我認得野地裡的東西,跑得快,能幫忙!”她急切地看著裴琰,又望向沈昭,“嫂子,讓我去吧!多一個人多一分力!”
裴琰眉頭一擰,下意識就想拒絕:“胡鬨!這是去采藥,不是逛草場!天黑路遠,說不定還有危險,你跟著添什麼亂!”
烏蘭緹被他嗬斥,眼圈一紅,卻倔強地梗著脖子:“我怎麼就添亂了?我自小在馬背上長大,論找東西挖草藥,不比你們這些爺們差!營裡等著救命呢!”
沈昭目光掃過烏蘭緹急切而認真的臉,又看看裴琰的不耐,略一沉吟。時間緊迫,多一個熟悉野外的人確實有益。她果斷道:“也好。烏蘭緹,你同去,聽從裴琰指令,不得擅自行動。”
“哎!謝謝嫂子!”烏蘭緹立刻破涕為笑。
裴琰見沈昭發了話,不好再反駁,隻得煩躁地抓了抓頭髮,瞪了烏蘭緹一眼:“跟緊了!掉隊可冇人等你!”說罷,一把拽過阿竹,“小子,指路!其他人,上馬!”
暮色蒼茫,城門將閉。裴琰率先翻身上馬,軍士們緊隨其後。阿竹被一個軍士拉上馬背。烏蘭緹也利落地攀上自己的馬匹。
裴琰一夾馬腹,戰馬嘶鳴一聲衝了出去。隊伍迅速馳出西城門。冷風如刀,刮在臉上生疼。奔出一段距離,路況變得崎嶇難行,天色也徹底暗了下來,僅靠星月微光辨路。烏蘭緹騎術雖好,但她的馬匹畢竟不如軍馬訓練有素,在坑窪不平的野地裡漸漸有些吃力,速度慢了下來,與隊伍拉開了一小段距離。
裴琰回頭瞥見,眉頭緊鎖,猛地勒住韁繩,衝到烏蘭緹身邊,語氣急躁:“磨蹭什麼!照這個速度天亮都到不了!”他看看前方越來越難走的路,又看看烏蘭緹和她略顯疲憊的馬,咬了咬牙,極其不耐煩地伸出手,“嘖!麻煩!過來!”
烏蘭緹一愣,還冇反應過來,裴琰已經探身過來,抓住她的胳膊,低喝一聲:“鬆鐙!”烏蘭緹下意識照做。下一刻,裴琰手臂用力,竟直接將她從馬背上拎起,安置在自己身前鞍上,動作粗魯卻有效。不等烏蘭緹坐穩,裴琰一抖韁繩,戰馬再次疾馳而出。
烏蘭緹猝不及防跌入一個堅實滾燙的胸膛,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臉頰騰地燒了起來,幸好夜色深沉無人看見。她僵硬地抓著鞍橋,一動不敢動,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和裴琰沉穩有力的心跳。
裴琰繃著臉,專注控馬,儘可能避開大的顛簸,彷彿剛纔隻是隨手撈了一件急需運送的物資。隻是握著韁繩的手臂,不經意間將身前的人圈護得更穩了些。
阿竹伏在另一名軍士的馬背上,死死盯著前方荒涼的地平線,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窪地,水澤,石菖蒲!
憑著模糊記憶和星月微光,他們在一片亂石崗後尋到了那處野窪。濕冷的氣息撲麵。馬匹尚未停穩,阿竹便掙紮著跳下馬,第一個撲到水邊,雙手在泥濘濕滑的草叢中急切摸索。指尖觸到一簇簇堅韌、帶有辛烈氣味的根莖!他用力拔出,顧不得泥水,大喊:“在這裡!快挖!”
軍士們立刻動手。鐵鍬、腰刀並用,刨開濕泥。裴琰也鬆開韁繩,跳下馬加入挖掘。烏蘭緹臉頰還熱著,卻毫不遲疑地跟著跳下馬,跑到阿竹旁邊,學著他的樣子,徒手在泥水裡摳挖那些散發著特殊氣味的根莖,動作飛快。
同一時刻,快馬已至翠微穀。阿墨帶著幾個半大孩子衝向先生平日不許他們擅入的地窖。裡麵果然堆放著許多麻袋,散發著濃鬱的、經過炮製的蒼朮、佩蘭等藥材的氣息。孩子們使出全身力氣,將沉甸甸的麻袋拖出地窖,裝上馬車。
雲中傷兵營內,氣氛壓抑如繃緊的弦。隔離的角落裡,呻吟聲愈發微弱。沈昭與慧娘用儘最後一點替代草藥煎熬的湯水,勉強維持。當馬蹄聲踏破黎明前的死寂,滿載著麻袋的馬車和渾身泥濘、抱著大捆新鮮石菖蒲衝進來的裴琰、阿竹等人,如同救星降臨。
無需多言。巨大的石臼被架起。阿竹不顧疲憊,洗淨雙手,抓起濕漉漉的石菖蒲根莖,颳去外層黑皮,放入臼中,掄起沉重的石杵,一下,又一下,用力搗砸!辛辣刺鼻的氣息猛烈地擴散開來,竟奇異地沖淡了營中的穢氣。綠色的汁液從石杵下滲出。蒼朮、佩蘭投入沸騰的大鍋。
阿竹將搗爛的菖蒲泥用細布包裹,雙手用力絞擰!青綠色的散發著強烈辛香氣息的汁液滴滴答答落入陶碗。沈昭舀起滾燙的蒼朮湯,小心地將這碧綠的汁液兌入其中。
“灌下去!”沈昭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
少年們和還能行動的輔兵立刻行動起來。一碗碗混合著辛烈石菖蒲汁的湯藥,被強行灌入那些高熱抽搐、神誌模糊的傷兵口中。有人被嗆得劇烈咳嗽,青綠色的藥汁順著嘴角流下,但那劇烈的寒戰竟漸漸平複了一些。
連續三日。大鍋日夜不息地翻滾著。阿竹手上的水泡磨破,又被藥汁和泥水浸得生疼,他恍若未覺,隻專注於搗藥、絞汁。白芷和阿茴守在灶前添柴,小臉被火光映得通紅。蒼朮和阿墨擡著一桶桶藥湯,穿梭在病榻間。
第四日清晨,隔離區內,那個最先出現寒戰高熱的老兵,緩緩睜開了渾濁的眼睛,雖虛弱至極,但眼中那駭人的黃絲褪去了大半。他喉嚨裡發出微弱嘶啞的聲音:“水”
一直守在旁邊的慧娘立刻將溫熱的清水小心喂入他口中。
緊繃的弦,終於微微鬆動。營中那股令人窒息的腥甜穢氣,似乎被持續不斷的辛香藥氣驅散了些許。新增的寒熱病人,止住了。
沈昭靠在藥架旁,看著阿竹用纏著破布的手,將最後一點炮製過的蒼朮仔細收進藥罐。少年沾滿泥汙和藥漬的臉上,再無初入營時的驚惶與青澀。
他沉默地整理著器具,眼神沉靜,動作間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篤定。其他幾個少年也各自忙碌著,清洗、曬藥、照料傷兵,雖疲憊不堪,眉宇間卻少了懵懂,多了幾分默然的堅毅。
院角的竹匾上,新采來的帶著露水的車前草葉,在初升的日頭下,舒展著微弱的綠意。遠處,沉悶的號角聲隱約傳來,如同低吼的雷聲,滾過荒涼的山巒。戰爭,還在看不見的地方繼續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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