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露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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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真容
珠光流瀉,華彩褪去。一張清麗絕倫的臉,毫無遮擋地呈現在滿堂燈火輝煌之下。
眉如遠山含黛,眼是琥珀琉璃,鼻梁秀挺,唇色淺淡。此刻,那雙琉璃般的眸子正平靜地穿越喧鬨的絲竹與酒宴的浮華,毫無波瀾地落在了裴珩臉上。
時間,彷彿被無形的手狠狠掐住。
裴珩手中那隻把玩良久的白玉酒盞,“哢噠”一聲輕響,杯底磕在了堅硬的紫檀木案幾邊緣。杯中瓊漿猛地一晃,潑濺出幾滴,落在他玄色的袖口,洇開深色的痕跡。
一股難以言說的凝滯感,瞬間攫住了裴珩的心房。並非錯愕,而是確認,竟是她。
那個在刑部街泥濘裡,脊背挺直如不屈青竹,嘶聲喊著“林清冤枉”,最終被他撕碎證物、碾斷指骨的醫女。那張沾滿汙泥與絕望血痕的臉,此刻洗儘鉛塵,竟成了禮部侍郎薛府的金枝玉葉,薛嘉寧?他裴珩禦筆欽賜、即將明媒正娶的夫人?
大理寺卷宗上最荒誕不經的案件,亦不及此幕之萬一。
冰封的寒潭之下,暗流驟然洶湧。他眼底深處,原本掌控一切的漠然,被一種極其陌生的被強行撕開偽裝後的凜冽所取代。不是狼狽,而是局中棋路偏移的警覺。目光如淬毒的鋼針,瞬間穿透那層華貴的皮囊,落在她臉上每一寸熟悉的輪廓,那曾被塵土遮掩的清麗,此刻在宮燈下無所遁形,卻更顯刺目。
更刺目的是那雙眼睛。刑部街的絕望與瘋狂已蕩然無存,唯餘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如古井寒潭,清晰地映照出他方纔那微不可察的停頓。那沉寂之下,並非恐懼,而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無聲的嘲弄。
她知曉,她一直知曉賜婚對象是他。竟能如此不動聲色,如此平靜地端坐於此,接受這場將兩人命運強行綁縛的荒謬交易。
“裴卿?”
皇帝略帶疑惑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笑意,
“可是看呆了?朕就說薛家姑娘品貌無雙,配得上我朝最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的少卿!”
皇帝特意加重了“前途無量”四字,目光掃過在場諸臣,帶著無形的威懾。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立刻有反應快的官員高聲讚道,引來一片附和之聲。
“裴大人龍章鳳姿,薛小姐國色天香,真乃珠聯璧合!”
“此乃聖上賜下的良緣,必能福澤綿長,襄助裴大人成就更大的功業!”
恭維之聲再次鵲起,比之前更加熱烈,試圖掩蓋裴珩那瞬間的異常。
裴珩指節在袖中收攏,掌心肌膚下的骨骼繃緊了一瞬,方纔那潑灑的酒液彷彿帶著灼人的溫度。他強行壓下胸腔中翻騰的戾氣,麵上維持著最後一絲沉靜。他緩緩鬆開緊握酒杯的手,動作帶著刻意的的遲緩。
然後,他極其緩慢地擡起頭,目光如同經過千錘百鍊的寒刃,重新聚焦在薛嘉寧,或者說,此刻頂著薛嘉寧身份的沈昭臉上。這一次,所有外泄的波動儘數斂去,隻餘下探究,如同在審視一件充滿未知威脅的證據,冰冷的視線刮過她每一寸精心裝扮過的肌膚。
周圍那些刻意拔高的恭維聲浪,彷彿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在他身外,暖閣裡隻剩下他和她之間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對峙。
“薛小姐……”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沙啞,像是被砂石磨礪過,“……安好。”
短短幾個字,卻像裹挾著寒意,砸在暖意融融的暖閣裡,讓離得近的幾位官員臉上的笑容都僵了一瞬。
沈昭,頂著薛嘉寧的皮相。她迎著裴珩那幾乎要將人刺穿的目光,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個極其精準的冰冷的刻度。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萬福禮,儀態萬方,聲音依舊清泠平靜,聽不出半分波瀾:“裴大人安好。”
禮節周全,語氣恭謹,卻無端地透著一股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疏離。皇帝撫須大笑,顯然對這對“璧人”的初識頗為滿意。
暖閣內恭維之聲再起,絲竹更盛。觥籌交錯,言笑晏晏,一派和樂融融。“裴大人好福氣!”“薛小姐好氣度!”“恭喜侍郎大人覓得如此佳婿!”
聲浪幾乎要將暖閣的屋頂掀翻。
唯有風暴的中心,裴珩端坐如石雕。玄色的袍袖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著沈昭被薛夫人引著落座,看著她儀態優雅地接過侍女奉上的清茶,看著她微微側首與身旁的貴女低語,眼睫低垂,掩去了所有真實的情緒。
那些喧囂的讚美,此刻聽在他耳中,如同對他精心掌控的局麵的尖銳諷刺。她像一尊被完美妝點、供奉在神龕裡的玉像,華美、冰冷、遙不可及。而他方纔那一瞬的破綻,在她這份平靜麵前,顯得如此礙眼。
筵席終了,帝後起駕回宮。
暖閣內喧囂散去,隻餘殘羹冷炙和淡淡的酒氣。薛敬遠正欲引裴珩再敘,臉上堆滿了殷勤的笑意:“賢婿……”
裴珩卻已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瞬間讓薛敬遠未完的話語卡在喉嚨裡,也讓幾個想上前套近乎的官員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他無視眾人,徑直走到了正欲隨嫡母離去的沈昭麵前。
薛夫人宋氏識趣地退開幾步,周遭的空氣彷彿都因他的靠近而凝滯。
暖閣角落,宮燈的光芒被高大的身影遮擋,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將沈昭完全籠罩。裴珩垂眸,目光鎖在她臉上,聲音壓得極低,隻有兩人能聽清:“薛嘉寧……好,真是好得很。”
他逼近一步,兩人之間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原來刑部街的泥水,洗得掉一身狼狽,卻洗不掉骨子裡的東西?”
他的視線掃過她掩在寬大袖袍下的右手,那曾被他一腳碾碎指骨的地方。
“攀上薛家的高枝,搖身一變,倒成了本官的未婚妻?薛小姐……當真是好算計。”
沈昭隻是微微擡起了頭,眼眸在陰影裡,依舊平靜,像兩泓凍住的深泉。她直視著裴珩眼中翻湧的暗流,唇角那疏離的弧度紋絲未動。
“裴大人謬讚。”
她的聲音輕緩,如同耳語,卻字字清晰,
“手段高低,不都是拜大人所賜麼?若非大人當日在刑部街指點迷津,嘉寧又豈會明白,何為‘絕處求生’,何為……另攀高枝?”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裴珩官袍上那象征著大理寺少卿權柄的暗紋,最後落回他驚怒交加的臉上。那眼神,平靜之下,是**裸的嘲諷,是對他所有指控最有力的回擊,若非你親手將我打入地獄,我又怎會抓住薛家這根浮木?
裴珩的瞳孔驟然縮緊。一股戾氣混雜著被徹底冒犯的寒意,瞬間席捲四肢百骸。他周身散發的威壓驟然凜冽,幾乎要衝破束縛。他猛地擡手。
然而,沈昭比他更快一步。她極其標準地再次屈膝,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禮,姿態恭謹,挑不出一絲錯處。
“夜已深,嘉寧告退。大人,慢走。”
聲音依舊清泠平靜。
說完,她不再看裴珩一眼,挺直了脊背,轉身,扶著侍女的手,一步步,穩穩地走出了暖閣,留下滿室死寂,和一個被釘在陰影裡、周身散發著駭人寒氣的裴珩。暖閣內殘存的賓客們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了,無人敢上前觸這位活閻羅的黴頭。
他死死盯著那消失在珠簾後的背影,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深不見底的眼底,燃起了幽深難測的如同猛獸鎖定獵物般的寒光。那不是單純的憤怒,而是被挑戰權威後,混雜著強烈征服欲與毀滅欲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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