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捷報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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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報至
戰事如同被反覆拉扯的弓弦，繃緊到了極限，終於顯露出強弩之末的跡象。前線膠著的廝殺聲日漸稀落，傳遞軍情的快馬也不再晝夜不息地馳入雲中城。
傷兵營裡，經數月磨礪，阿竹幾個少年早已褪去初時的驚惶無措。他們手腳麻利地分揀草藥、清洗布條、照料傷患，動作間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營中雖依舊瀰漫著藥味與血腥氣，但最慘烈的景象和疫病的陰霾已然過去，秩序井然，呻吟聲也稀疏了許多。
時值仲秋，城東小院，午後日頭斜照，在夯土牆上投下暖黃光斑。
灶房裡，慧娘搬出珍藏的一小罐沙棗醬，深褐色的醬體凝著沉厚甜香。她洗淨手，將粗瓷罐擱在案頭。烏蘭緹也在，正利落地幫著劈砍細柴，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
“夫人，”慧娘看向一旁靜立窗邊的沈昭，聲音溫和，“營裡孩子們這陣子著實辛苦，眼見節令到了，我想著…用這醬做些粗陋餅子送去，也算一點心意，暖暖大夥的胃和心。您看…可使得？”
沈昭的目光從窗外蕭瑟的遠山收回，落在那一小罐醬上。沙棗的甜氣混著塵土的乾燥氣息飄入鼻端。她沉默片刻，點了下頭。
慧娘臉上漾開一絲笑意，立刻挽袖忙碌起來。她喚來英兒幫忙舀水，自己取來黍米粗麪和少許油脂。沈昭洗淨手，也坐到案邊，幫著揉那硬實的麪糰，動作雖緩卻穩。烏蘭緹放下柴刀，洗淨手也湊過來，笑嘻嘻地學著包餡壓模，雖然動作略顯毛糙，卻充滿了乾勁。
不多時，阿竹、蒼朮幾人得了信，也從營中抽身趕來小院幫忙。少年們洗淨手，學著慧孃的樣子，將摻了沙棗醬的餡料小心包進麪皮，再用木模子壓出簡單的圓印。
灶膛裡柴火劈啪，鐵鍋漸漸燒熱，餅子的微焦香氣混著沙棗的甜暖，慢慢充盈了小小的灶房。英兒踮著腳，眼巴巴守著罐子，偶爾偷偷用小指頭沾一點案板上殘留的醬，飛快塞進嘴裡。
暮色初合，寒氣侵衣。慧娘和沈昭提著一大籃新烙好的、尚有餘溫的粗麪餅，走進傷兵營。阿竹幾人緊隨其後，捧著另幾籃。烏蘭緹也提著一小籃，快步跟在後麵，眼睛亮晶晶地掃視著營內。
營中燈火昏暗，藥氣依舊濃重，但呻吟聲稀疏了許多。餅子的暖香在此刻顯得格外真切。
“來，大夥都歇歇，嚐嚐這個。”慧娘招呼著營中尚能行動的傷兵和忙碌的輔兵、少年們。她將餅子一個個分到那些形容枯槁的人手裡。
烏蘭緹也學著她的樣子，大大方方地將餅子塞到能自己動手的傷兵手裡，聲音清脆：“快嚐嚐，特意做的，可香了！”
一隻纏著臟汙布條的手顫抖著接過溫熱的餅，湊到鼻端嗅了嗅，乾裂的嘴唇翕動，囫圇咬下一大口，費力地咀嚼著。旁邊一個斷了腿、靠牆坐著的老兵，小心地捧著餅，小口小口地啃，渾濁的眼望著跳躍的燈火。
阿茴、白芷幾個小些的孩子也分到了餅，圍坐在角落裡小口吃著，臉上難得露出一點滿足。阿竹默默地將餅遞給一位剛換完藥、疼得齜牙咧嘴的年輕士兵。士兵一愣，接過餅，悶頭咬了一大口，腮幫子鼓動著，那痛楚的抽氣聲似乎也緩了一瞬。
烏蘭緹看到一位小臂受傷的士兵不方便，便主動掰下一小塊餅，遞到他嘴邊，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容。
沈昭站在稍遠處，看著慧娘將一塊餅仔細掰碎，餵給一個手臂重傷、無法動彈的士兵。士兵費力地吞嚥著，目光落在慧娘溫和的臉上。營房中一時無人說話，隻有低低的咀嚼聲和柴火燃燒的劈啪輕響。
那粗糲的餅，那點沙棗的微甜，在此刻，成了這苦寒之地、傷痛之所裡，一絲微不足道卻實實在在的暖意。
就在這短暫的、近乎凝滯的暖意中，營門“哐當”一聲被猛地撞開。裴琰高大的身影裹著一身凜冽的寒氣與塵土闖了進來，臉上是壓抑不住的狂喜與激動，聲音洪亮得幾乎掀翻屋頂：
“平盧！平盧城拿下了！靖安王伏誅！珩哥他們繞了上百裡險路，斷了老賊的糧道，才逼得他出城決戰！世子趙元澄帶殘部逃竄，已逼近雲中地界！珩哥他們快回來了！”
營中所有的咀嚼聲、低語聲瞬間消失。時間彷彿凝固了一息。烏蘭緹猛地轉過身，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裴琰，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角落裡猛地爆出一聲嘶啞的吼叫，一個拄著拐的傷兵激動地捶了一下地麵。
“勝了！真的勝了？！”主事軍醫手中的藥勺“噹啷”掉在地上，他渾然不覺，隻死死盯著裴琰。
“伏誅了那老賊”靠牆的老兵喃喃著，捧著半塊餅的手劇烈顫抖，渾濁的眼中驟然湧出大顆淚珠，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砸在冰冷的餅上。
短暫的死寂後，營房裡轟然炸開。還能動彈的傷兵掙紮著坐起，用力拍打著草鋪，拄拐的用力跺著腳，躺著的也奮力揚起未受傷的手臂。壓抑了太久的絕望、痛苦、恐懼，在此刻化作不成調的吼叫、嘶啞的歡呼和無法抑製的號哭，交織著、衝撞著，在低矮的營房屋頂下迴盪，震得燈火都搖曳不定。
歡呼聲中，一個原本咧嘴笑著的士兵突然瞥見身旁空蕩蕩的鋪位，那裡本該躺著他同鄉的夥伴，此刻隻餘一灘暗沉的血跡和幾縷破碎的布條。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臉上的狂喜瞬間碎裂，化作一聲淒厲的哀嚎，整個人撲倒在冰冷的草鋪上，肩胛劇烈地抽搐起來。
烏蘭緹像是被這巨大的聲浪和突然爆發的悲聲驚醒，她猛地倒抽一口氣，臉上瞬間迸發出笑容，眼淚卻同時湧了出來。
她不管不顧地尖叫一聲，猛地衝向同樣被激動人群包圍的裴琰，似乎想抓住他的胳膊跳起來，但在最後關頭又刹住腳步，隻是在他麵前又哭又笑，語無倫次地喊著：“贏了！裴琰！聽到了嗎！贏了！太好了！太好了！”
慧娘僵在原地，手中的餅籃傾翻，剩餘的餅滾落在地。她看著狂喜混亂的人群，看著裴琰飛揚的眉眼，看著又哭又笑的烏蘭緹，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
她猛地捂住嘴，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裡漏出來，身體控製不住地順著牆滑坐下去，肩膀劇烈聳動。英兒被這陣勢嚇住，撲過去緊緊抱住母親，小臉上又是茫然又是害怕。
裴琰喘著粗氣，目光掃過激動的人群，掠過痛哭的慧娘和又跳又笑、滿臉淚痕的烏蘭緹，最後落在營房深處靜立的身影上。
沈昭站在那片喧囂與淚水的邊緣，燈火在她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她看著眼前沸騰的營房，看著那些嘶聲歡呼、捶地痛哭、或因失去同伴而驟然崩潰的身影，她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些永遠空置的床鋪，纏著厚厚滲血紗布的斷肢，被疼痛和絕望蝕刻得麻木的臉龐……這“勝”字是用無數犧牲換來的。
她的視線最終移開，越過激動的人群，投向營門外沉沉的夜色。
裴琰大步走到她麵前，聲音帶著戰場歸來的亢奮與急切：“嫂子！珩哥他們已肅清殘敵，正押解俘虜、清點戰果！大軍不日即可回師雲中！”
營中的喧囂仍在繼續，一個失明的傷兵仰著頭，朝著虛空的方向，發出不知是哭是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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