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隔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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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門語
雲中城的西風捲著沙礫,刮在人臉上生疼。城門樓子上旌旗獵獵作響,底下卻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捷報早已傳遍全城,今日大軍凱旋。婦孺老幼踮腳伸脖,朝著官道儘頭張望,嗡嗡的議論聲混著寒風,攪得空氣也熱了幾分。
阿竹、蒼朮幾個少年擠在最前頭,臉蛋凍得通紅,眼睛卻亮得驚人,不住地蹦跳張望。烏蘭緹也擠在人群前列,一身鮮豔的石榴紅裙在灰撲撲的人群中格外紮眼,彩色的珠串髮辮在風中輕晃。她踮著腳尖,臉蛋被風吹得紅撲撲的,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煙塵起處。
“看見旗了!黑壓壓一片!”阿茴眼尖,指著遠處騰起的煙塵尖聲叫道。少年們立刻炸了鍋,推搡著往前湧,又被守城的老卒笑罵著攔回線內。烏蘭緹也跟著激動地向前擠了擠,伸長了脖子。
沈昭站在稍後些的土坡上。慧娘緊挨著她,一手牽著裹成球似的英兒,目光死死釘在煙塵起處。
沉重的腳步聲、馬蹄聲、車輪碾過凍土的轆轆聲,由遠及近,彙成一片悶雷滾過大地。玄色的軍旗刺破煙塵,當先幾騎鐵甲浴血,正是裴珩、蕭肅行並幾名親衛將領。
人群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少年們跳著腳狂喊,阿竹甚至紅了眼眶。婦人們抹著淚,尋找自家男人的身影。烏蘭緹也跟著人群一起歡呼,用力揮動著胳膊,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裴珩端坐馬上,玄鐵重甲上佈滿刀砍箭擦的痕跡,風塵仆仆,麵色冷峻如常。他目光掃過沸騰的人群,掠過坡上那抹沉靜的身影,最終落在她身邊同樣翹首的慧娘身上,隻一瞬便移開。
蕭肅行緊隨其後,左肩鎧甲明顯塌陷了一塊,洇出深色的汙跡,臉色有些發白,嘴脣乾裂。他一眼就看到了坡上的妻女,疲憊的臉上瞬間綻開笑容,朝她們用力揮了揮未受傷的右臂。
“阿郎!”慧娘再也忍不住,拉著英兒就往下衝。沈昭被她一帶,隻得跟著走下土坡。
帥帳內炭盆燒得正旺,驅散了北疆深秋的寒氣,卻驅不散濃重的血腥味。蕭肅行卸了半邊肩甲,露出裡麵被血浸透又乾涸發硬的裡衣,一道深長的刀口斜貫肩胛,邊緣紅腫翻卷。
慧娘隻看了一眼,眼淚就撲簌簌往下掉,聲音都變了調:“怎麼傷成這樣!”她抖著手打開包袱,取出乾淨的布條、一小罐金瘡藥和溫水。
她跪坐在蕭肅行身側,用布巾蘸著溫水,一點一點,極輕極柔地擦拭傷口周圍凝結的血痂和汙垢,嘴裡絮絮叨叨地埋怨:“行軍路上就不知道好好裹一裹?這要是爛了可怎麼好……”動作間,滿是心疼。
“不妨事,”蕭肅行忍著疼,咧咧嘴,擡手想抹去慧娘臉上的淚,“皮外傷,看著嚇人,冇傷著筋骨。路上急著趕回來,胡亂纏了幾道……”
坐在主位上的裴珩也卸了臂甲。左臂小臂處一道猙獰的箭創,箭頭雖已拔出,但包紮的布條同樣被血汙浸透,草草繫著。
他沉默地看著慧娘小心翼翼地給蕭肅行清理、上藥,聽著她一聲聲帶著哭腔的“阿郎”,眼神深不見底,下頜的線條卻繃得死緊。帳內暖意融融,他手臂的傷口卻彷彿被那一聲聲“阿郎”刺得隱隱作痛,又麻又木。
沈昭站在帳簾旁,目光低垂,看著慧娘沾滿血汙卻異常溫柔靈巧的手,看著蕭肅行因疼痛而微微抽氣的側臉。她默默抱起腳邊好奇張望的英兒,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英兒,嬸嬸帶你去外麵尋些枯草根,給你編個小雀兒玩,可好?”
英兒立刻被吸引,連連點頭。沈昭抱著孩子,轉身掀簾而出,動作乾脆,冇看裴珩一眼。
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麵的喧鬨和寒氣,也帶走了那抹身影。炭火劈啪一聲輕響。裴珩的目光定在晃動的簾子上,手臂的鈍痛驟然變得清晰銳利起來。他喉結無聲地滾動了一下,臉色沉得能滴下水。
“哎喲我的珩哥!”裴琰端著盆熱水,風風火火地撞進來,正好撞見這一幕。他看著自家堂兄黑沉的臉,又看看慧娘正給肅行哥肩膀纏布條那專注勁兒,心裡頓時明鏡似的。他笑嘻嘻地湊到裴珩身邊,把水盆往案幾上一墩,濺出幾滴水花。
“來來來,這點小活兒哪用勞煩嫂子!慧娘嫂子您專心伺候肅行哥!”裴琰不由分說地撈起裴珩受傷的胳膊,動作麻利地解開那臟汙的布條,
“珩哥您忍著點啊,小弟手重!”他嘴上說著手重,動作卻飛快,拿起布巾蘸了熱水就往傷口上擦,力道果然不小。
裴珩被他扯得眉頭一皺,悶哼一聲,冇好氣地瞪他一眼。裴琰渾不在意,一邊齜牙咧嘴,一邊絮叨:“嘖,這箭簇夠狠的!不過珩哥您這筋骨,鐵打的!這點傷,過兩天保準活蹦亂跳!回頭讓嫂子……呃,讓廚下燉隻老母雞補補!”
他險些又說漏嘴,趕緊打住,手下卻不停,撒藥粉、裹布條,一氣嗬成,最後打了個歪歪扭扭的大結。
裴珩看著手臂上那個醜陋的布結,再看看裴琰那張嬉皮笑臉的臉,額角的青筋跳了跳,終究是冇說什麼,隻疲憊地闔上了眼。
炭盆裡的火苗跳躍著,映著帳內幾人沉默或忙碌的身影,唯有慧娘低柔的叮嚀和裴琰偶爾咋咋呼呼的聲響,攪動著這深秋凱旋之夜的空氣。
夜裡,裴珩處理完最後一卷軍報,左臂箭創處傳來陣陣悶痛,白日裡裴琰那粗劣的包紮勒得緊,此刻被汗水一浸,更覺刺癢難當。
他推開案頭堆積的塘報,起身。他需要重新裹傷,需要一個足夠利落、且能壓下營中那些軍醫的人。
念頭一起,腳步已邁向院外。夜色濃重,他踏著星光,穿過寂靜的營區巷道。沈昭暫居的小院就在前方,窗欞漆黑,沉寂無聲。
他行至院門,未叩。手掌貼上粗糙木門,正待推開。
“後來呀,那孫大聖就翻了個筋鬥雲,嗖的一聲,一道金光就上了南天門。守門的天兵天將都認得他,也不敢真攔。他呀,就大搖大擺地走到了蟠桃園邊上”
一個輕柔得近乎耳語的女聲,帶著他從未聽過的溫軟,從門縫裡飄了出來。
裴珩的手頓在半空。
緊接著,一個稚嫩含混的童音響起,帶著濃濃的睡意:“蟠桃……大桃子……甜嗎?”
“甜呀,”
女聲更柔緩了,像羽毛拂過,“那桃子又大又紅,聞著就香噴噴的。咬一口呀,甜甜的汁水就一直流到心裡去,吃了還能長生不老……”
“唔”
童音滿足地咕噥了一聲,漸漸低下去,隻剩下細微均勻的呼吸。
院內重歸寂靜。隻有夜風吹過簷下曬著的乾草,發出極輕的簌簌聲。
裴珩立在門外,手掌依舊按在冰冷的門板上。臂上的刺痛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寂靜放大了,清晰地提醒著他此行的目的。門內那短暫流淌的溫軟童音,卻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隔絕在外。
他聽著門內再無動靜,隻有孩子安穩的鼻息。片刻,那隻按在門上的手緩緩收回,緊握成拳,指節在陰影裡泛出青白。他轉身,無聲地融入了更深的夜色裡。
小院西廂房內,沈昭側臥在簡陋的土炕上,英兒小小的身子依偎在她懷裡,睡得正熟,一隻小手還無意識地攥著她一縷衣角。
窗紙透進朦朧的星光,映著沈昭睜開的雙眼。她靜靜聽著門外那最終遠去的腳步聲,懷抱著英兒溫軟的小身體,目光落在糊著粗麻紙的窗欞上,良久,才緩緩闔上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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