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藥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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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穀變
傷兵營的喧囂漸漸沉澱,如同渾濁的河水終歸平靜。
最危急的潮頭退去,營中雖仍瀰漫著藥氣與傷患的低吟,但秩序已穩,人手亦不再那般捉襟見肘。翠微穀的少年們完成了最初的援手,歸期已至。
臨行前,沈昭避開眾人,默默走向烽燧台後的荒丘。
秋風捲動枯草,那座小小的土丘靜臥如昨。她蹲下身,指尖拂過冰冷的砂礫,一點點刨開土層。她小心翼翼捧出那幾冊厚重的醫書,拂去封皮上的浮土,動作輕柔如對易碎的瓷器。
翌日清晨,城門外古道蕭索。阿竹、蒼朮等少年已收拾好簡單的行囊,向慧娘道彆。裴琰和烏蘭緹也在一旁。沈昭緩步上前,將一個用素布仔細包裹的包袱,遞向為首的阿竹。
“阿竹,蒼朮,你們過來。”沈昭聲音平靜。
少年們依言上前。沈昭目光掃過他們沾著藥漬卻已顯沉穩的臉:
“這些書,”她指了指石桌,“是橘井坊故人林清畢生心血所注,批閱增補,皆在其間。他懸壺濟世之心,儘藏於此。你們在翠微穀隨翠微先生習藥,又經此營中曆練,此物於你們,或許比埋於黃土更有用。”
她頓了頓,目光沉凝:“今日,我將它托付於你們。翠微穀藥圃廣博,先生學問精深。你們將此書帶回,勤加研習,承繼其誌,方不負他,不負醫道。”
阿竹微微一怔,隨即神色肅然。他雙手在粗布衣襟上用力擦了擦,彷彿要擦去所有塵埃,這才極其莊重地伸出雙手,穩穩接過那沉甸甸的包袱。
他冇有立刻打開,而是將其緊緊抱在胸前。他後退一步,對著沈昭,深深一揖到地,額頭幾乎觸到冰冷的泥土。
“夫人放心,”阿竹的聲音帶著少年人少有的沉凝,“阿竹與夥伴,定不負林先生心血,不負夫人重托!”蒼朮等少年亦緊隨其後,鄭重行禮。
沈昭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裴琰牽來馬匹,對少年們笑道:“走吧小子們!送佛送到西,我同嫂子送你們回穀!”
烏蘭緹立刻上前一步,眼神亮晶晶地看著裴琰,語氣急切:“我也去!穀裡路我熟,還能幫忙拿東西!”
裴琰瞥了她一眼,似乎想拒絕,但看她一臉堅持,又看看沈昭冇有反對,便不耐煩地揮揮手:“行行行,跟著吧,彆添亂就行。”
一行人沿著來時路,向西南而行。深秋的山野褪儘繁華,隻餘枯黃與赭石色交織的蒼茫。
烏蘭緹騎著匹棗紅馬,一會兒跑到隊伍前頭探路,一會兒又繞回來,嘰嘰喳喳地說著山穀裡這個時候可能有的野果和趣事,試圖驅散些離彆的沉悶,目光卻總是不離裴琰左右。
越近翠微穀,鳥鳴聲漸多,隔絕了外界的肅殺。
然而,當馬車拐過最後一道山梁,即將進入那熟悉的穀口時,一股異樣的焦糊味混合著熟悉的藥香,隨風飄來。
裴琰勒住馬,眉頭驟然鎖緊。沈昭掀開車簾,目光投向穀內。烏蘭緹也收斂了笑容,皺起鼻子,警惕地望向穀中:“什麼味道?好像什麼東西燒糊了?”
原本寧靜祥和的翠微穀,此刻一片狼藉。
幾間茅舍的柴門歪斜洞開,窗紙破碎。院中晾曬草藥的竹匾被掀翻在地,各色藥草混著泥土,被踐踏得不成樣子。
幾個破碎的陶罐散落在藥圃邊沿,裡麵的藥膏或藥汁潑灑出來,染汙了精心打理的土地。更遠處,溪水旁那片茂盛的接骨木叢被粗暴地砍倒了一大片,斷枝殘葉零落。
穀中不見一個少年孩童的身影,隻有一片淩亂。
“出事了!”裴琰低喝一聲,反手抽出腰間佩刀,翻身下馬,將沈昭護在身後,目光銳利如鷹隼,掃視著穀口和兩側山林。
阿竹等少年臉色煞白,驚惶地聚攏在一起。烏蘭緹也立刻跳下馬,抽出隨身攜帶的小匕首,緊張地靠攏裴琰身邊,眼睛瞪得大大的。
就在這時,穀內深處,那片被修竹掩映的茅舍方向,傳來幾聲嗬斥和器物碰撞的脆響。
裴琰再不遲疑,對阿竹和烏蘭緹低喝:“護好夫人!”
他身形如電,率先向穀內衝去。沈昭緊隨其後,阿竹咬牙,也招呼夥伴們跟上。烏蘭緹緊握著匕首,深吸一口氣,也快步跟了上去,心臟怦怦直跳。
衝過狼藉的藥圃,臨近茅舍,景象更為清晰。隻見七八名身著破損皮甲、神色疲憊卻透著狠戾的軍士,正在茅舍內外翻箱倒櫃。
米缸被推倒,草藥被胡亂塞進麻袋。
一個軍士粗暴地掀翻了屋角的矮櫃,裡麵珍藏的幾卷皮紙藥方散落一地。
那位鬚髮皆白的翠微先生,被兩名軍士反剪雙臂,死死按在院中的石磨旁,他臉色鐵青,嘴角滲出一絲血跡,怒視著前方。
茅舍門口,立著一名青年將領。他身形挺拔,麵容冷峻,雖甲冑破損染塵,眉宇間猶存幾分世家貴胄的硬朗輪廓,正是靖安王世子趙元澄。
他負手而立,眼神淡漠地掃視著混亂的院落,目光最終落在被按住的翠微先生身上:“再搜。凡止血、清熱、療傷之藥,無論成品藥材。”他頓了頓,補充道,“動作快些,此地不宜久留。”
“住手!”裴琰的怒吼如同驚雷炸響!他已衝入院中,長刀直指趙元澄,厲聲道,“何方宵小,敢在此劫掠!”
烏蘭緹緊跟在他側後方,雖然臉色發白,卻也舉著匕首,對著那些軍士,聲音帶著顫音卻努力凶狠:“放開先生!”
趙元澄聞聲,倏然轉身。看到裴琰一身勁裝,氣勢淩厲,他眼中閃過一絲驚疑,隨即化為警惕。他並不認識裴琰,但對方身上那股行伍之氣和手中雪亮的長刀,已昭示其身份絕非尋常山民。
“你又是何人?”趙元澄聲音沉冷,右手不動聲色地按上腰間佩刀的刀柄。他身邊的親衛立刻停下動作,拔刀圍攏過來。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裴琰目光掃過被按住的翠微先生和滿目瘡痍,怒火更熾:“雲中守軍校尉裴琰!爾等敗軍殘寇,不思遁逃,竟在此劫掠藥穀,傷及無辜!速速放開先生,束手就擒!”
“裴琰?”趙元澄眼神一凝,瞬間明白了對方身份。“原來是裴家的人。難怪有幾分膽氣。可惜,本世子取藥救人,輪不到你來置喙!”他無意糾纏,隻想速速離去,對親衛喝道,“帶上東西,走!”
一名親衛粗暴地拖起地上一個裝滿藥材的麻袋。翠微先生奮力掙紮:“強盜!那是救命的藥材!”按住他的軍士手上加力,老人痛哼一聲。
“放開先生!”阿竹等少年此時也衝入院中,見此情形目眥欲裂,阿竹更是要衝上去。烏蘭緹也激動地想上前,被裴琰用眼神嚴厲製止。
“找死!”一名趙元澄的親衛見少年衝來,揮刀便欲格擋。
電光火石間,裴琰已如猛虎般撲上!他長刀一蕩,格開那親衛的刀鋒,另一隻手猛地將阿竹拽向身後護住。同時厲聲對沈昭和烏蘭緹方向吼道:“退後!”
就在裴琰分神護住阿竹的刹那,院牆陰影處,一支弩箭悄無聲息地探出。
“小心!”沈昭的驚呼與弩弦的震響幾乎同時響起,烏蘭緹也發出了短促的尖叫。
一道烏光帶著淒厲的尖嘯,瞬間穿透裴琰的左肩胛。箭頭帶著巨大的衝力從前胸透出寸許,鮮血瞬間染紅了他肩頭的衣料。
“呃啊!”裴琰身體劇震,悶哼一聲,手中長刀脫手墜地。
巨大的衝力讓他踉蹌著單膝跪倒,右手死死捂住胸前透出的箭簇,鮮血從指縫間汩汩湧出。劇痛讓他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額頭青筋暴起。
“琰公子!”阿竹等少年駭然失色。烏蘭緹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尖叫一聲“裴琰!”,就想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卻被身旁的蒼朮死死拉住。
趙元澄眉頭猛地一蹙,淩厲的目光掃向院牆方向,帶著一絲怒意。
沈昭瞳孔驟縮,看著裴琰肩背處那猙獰透出的箭簇和迅速蔓延的暗紅,決斷瞬間壓過驚駭。
她猛地推開身前的少年,迎著趙元澄和他手下親衛森然的刀鋒,一步踏前,站在了所有人之前。她的聲音在死寂的院落中清晰響起:
“住手!你們要找的無非是藥!放開先生,放了這些少年,我跟你們走。”
她目光直視趙元澄,“我是裴珩之妻。有我在此,足夠你們換取所需之物,甚至一條生路。何必徒增殺孽,與這山穀草木過不去?”
趙元澄的目光,瞬間釘在沈昭臉上。他認出了她。她的身份,她此刻的提議,價值遠超這一穀草藥。他眼中精光一閃,權衡隻在瞬息。
他擡手,止住了欲撲上的親衛,嘴角勾起:“裴夫人?好膽識。既如此,本世子成全你。”他不再看委頓於地的裴琰和驚惶的少年們,對親衛下令,“帶上她。撤!”
兩名親衛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扭住沈昭的手臂。
沈昭冇有掙紮,隻是最後看了一眼痛苦喘息、試圖掙紮起身的裴琰,又深深望了一眼抱著醫書包袱滿眼驚恐與淚水的阿竹,以及被蒼朮拉著、淚流滿麵幾乎癱軟的烏蘭緹。
趙元澄不再停留,轉身大步向穀外走去。親衛押著沈昭緊隨其後,
就在她被推搡著轉身、背對院中眾人的一刹那,沈昭的手腕在繩索的遮掩下極其輕微地一翻。她袖袍微動,一個用油紙裹成的小小紙包,悄然滑入她虛握的掌心。
她冇有回頭,隻是藉著踉蹌前行的步伐,極其隱蔽地將那隻握著紙包的手腕向上擡了擡,然後幅度極小地、卻異常清晰地左右晃動了兩下。動作快如電光火石,彷彿隻是身體不穩的自然擺動。
阿竹正死死盯著沈昭被帶走的背影,心如刀絞。就在這絕望的瞬間,他捕捉到了那微小的晃動!那油紙包,他再熟悉不過,藥粉專用!而沈昭那刻意的晃動,分明是傾倒藥粉的動作暗示。
另有幾人胡亂扛起幾個裝得最滿的藥材麻袋,迅速消失在穀口的山道拐角。狼藉的院落中,隻留下痛苦的喘息、壓抑的哭泣和濃重的血腥氣。
阿竹看著沈昭被帶走的背影,又看看地上裴琰胸前不斷湧出的鮮血和那支奪命的弩箭,巨大的恐懼與憤怒如同冰水澆頭。
他猛地將懷中緊抱的醫書包袱塞給身旁的蒼朮,嘶聲喊道:“看好先生!看好琰公子!”
話音未落,他已像一頭髮瘋的小獸,用儘全身力氣,朝著雲中城的方向,沿著崎嶇的山道,亡命狂奔而去。
風灌進他的喉嚨,割得生疼。腳下是嶙峋的石塊和枯枝,幾次趔趄幾乎摔倒,他都用手撐地,爬起來繼續狂奔。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念頭:雲中城!裴大人!救夫人!救琰公子!
他的身影在荒涼的山道上越來越小,唯有那拚儘全力的奔跑,捲起一路煙塵。不知摔了多少跤,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繼續跑。
當他終於看到雲中城那巍峨的城牆輪廓時,喉嚨已發不出任何聲音,雙腿如同灌了鉛。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撲到緊閉的城門前,用身體狠狠撞擊著厚重的門板,發出沉悶的“砰砰”聲。
“開門開門”嘶啞破碎的呼喊終於衝出喉嚨,“裴夫人被被世子抓走了!琰公子受傷翠微穀”
城樓上的守卒探出頭,認出是常出入傷兵營的翠微穀少年,又見他渾身狼狽。守卒臉色一變,厲聲喝問:“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阿竹再也支撐不住,滑坐在地,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
他顫抖著手指,指向西南方向,嘶聲道:“靖安王世子在翠微穀劫掠琰公子中箭夫人被他們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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