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蹤未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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蹤未絕
崎嶇的山道在暮色中延伸,馬蹄踏碎枯枝,發出單調的脆響。沈昭雙手被粗糙的麻繩縛於身後,繩索另一端係在一名親衛的馬鞍上。她腳步踉蹌,竭力跟上馬速,粗布衣袍沾滿塵土,髮髻早已鬆散,幾縷碎髮貼在汗濕的額角。
趙元澄策馬行在最前,他身後是幾名同樣疲憊卻眼神警惕的親衛,馬背上馱著鼓脹的麻袋,散發出藥草氣息。
沈昭的目光掃過道旁嶙峋的山石和稀疏的灌木。趁押送她的親衛正扭頭與同伴低聲交談,她手腕極其輕微地一抖,一小撮淡黃色的粉末從她緊握的袖口滑落,灑在路邊一叢枯黃的狼尾草根下。
她麵色如常,繼續前行,隻在無人注意時,重複著這細微的動作。粉末是她平日隨身攜帶的金創藥粉,氣味極淡,混在塵土中難以察覺。
山路盤旋向下,進入一處隱蔽的山坳。坳底散落著幾座依山而建的簡陋石屋,屋頂覆蓋著茅草和樹枝。
屋前空地上燃著幾堆篝火,映照著數十張同樣疲憊不堪、甲冑破損的麵孔。見到趙元澄歸來,殘兵們紛紛起身,目光急切地掃向馬背上的麻袋。
“世子!藥可尋到了?”一名臂纏滲血布條的將領迎上前。
趙元澄翻身下馬,頷首:“尋到些,應急應夠。”他目光轉向被押過來的沈昭,“還帶回一人。裴珩之妻。”
此言一出,周圍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和低語。殘兵們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沈昭身上,驚疑、審視、甚至一絲絕望中的狠戾。
“帶她到旁邊石屋,看好。”趙元澄對押送沈昭的親衛吩咐。
親衛推搡著沈昭走向角落一座低矮的石屋。屋門半掩,透出搖曳的火光和人影。就在沈昭被推至門邊的刹那,屋內走出一人。
那人身形清瘦,手裡端著一個盛滿草藥的木臼。他低頭似在檢視臼中藥泥,火光勾勒出他清臒的側臉輪廓。
沈昭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
端藥臼的人似有所感,擡起頭。目光觸及門口被縛的沈昭,他瞳孔驟然收縮,手中的木臼“哐當”一聲砸落在地。藥泥四濺,濃烈的苦澀辛香瀰漫開來。
“阿昭?”聲音乾澀嘶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顫。那張臉,正是沈昭以為早已葬身流放營大火的林清。
時間彷彿凝固。篝火的劈啪聲,殘兵的低語聲,山風的嗚咽聲,在這一刻都變得遙遠模糊。
沈昭死死盯著林清的臉,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衝擊讓她腦中一片空白,緊接著是排山倒海的酸楚直衝眼眶。她猛地低下頭,肩膀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起來,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砸落在地上。
林清幾步搶到她麵前,目光掃過她縛著的雙手、淩亂的衣衫、沾滿塵土的臉頰,最後停留在她洶湧而出的淚水上。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灰敗,眼中翻湧起巨大的痛楚、憐惜,還有一絲悲涼。
“阿昭……你……你怎麼會……”林清的聲音哽住,他下意識地想伸手去碰觸她,卻在半途頹然收回,指尖微微顫抖。“你……成了裴珩的……妻子?”
沈昭擡起淚眼,對上林清痛楚的目光。她讀懂了那目光裡的所有質問與心疼。她用力吸了一口氣,壓下喉間的哽咽,聲音低啞而艱澀,帶著疲憊:“為了……橘井坊。”
她頓了頓,彷彿用儘力氣才說出下一句,“為了……活下來。”
她無法細訴那些屈辱與交易,隻能將最沉痛的結果擺在他麵前。
林清看著她的淚眼,聽著那破碎的解釋,心口如同被重錘反覆擊打。他明白了。為了守住橘井坊,為了護住院裡那些孩子,她走上了這條荊棘之路。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痛心依舊,卻多了理解。他緩緩點頭,聲音低沉沙啞:“……我知曉了。”
然而,知曉歸知曉,那份為她命運而生的劇痛,卻更深地刻進了眼底。
“林先生?”一個清亮帶著疑惑的女聲自身後響起。
趙元蓁從另一間石屋走出,手中拿著幾卷乾淨的布條。她一眼看到門口僵持的二人,目光落在淚流滿麵的沈昭和神色悲痛的林清身上,英氣的眉頭立刻蹙起。
她快步走近,看清沈昭麵容時也是一怔:“……沈昭?是你?”她目光銳利地掃過沈昭被縛的雙手,又看向一旁的兄長趙元澄,語氣帶著質問,“哥?這是怎麼回事?為何綁了她?”
趙元澄麵色冷硬:“她是裴珩之妻。在翠微穀遇上的。有此人在手,或可為我們換取一線生機。”
趙元蓁聞言,眼中神色複雜。她看看沈昭,又看看林清緊抿的唇和眼底的痛色,沉默片刻,上前一步,竟直接伸手去解沈昭腕上的繩索。
“元蓁!”趙元澄沉聲喝止。
趙元蓁手上動作未停,利落地解開繩結,語氣乾脆:“哥!綁著她作甚?她一個弱女子,又曾救過我的命!這荒山野嶺,她能跑到哪裡去?”
她將解下的繩索丟在地上,又對林清道,“林先生,你先帶她去處理下手腕的淤痕,再尋些清水給她。”
她的話語直接安排了沈昭的去向,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
林清沉默地點點頭,對沈昭低聲道:“……隨我來。”
他側身讓開道路,示意沈昭跟他進屋。
沈昭手腕的束縛解除,留下深紅的勒痕。她用手背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痕,看了一眼趙元蓁,又看了一眼麵色不豫卻未再阻攔的趙元澄,最終默默跟在林清身後,走進了那間低矮的石屋。
屋內的火光搖曳,將兩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粗糙的石壁上。
屋外,趙元蓁看著兄長疲憊的側臉,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壓低的聲音帶著哀求:“哥,收手吧。”
趙元澄正檢查一袋剛卸下的草藥,聞言動作一頓,並未回頭,聲音沉冷:“收手?元蓁,到了此刻,你還說這種天真的話?”
“死了太多人了!”趙元蓁的聲音微微發顫,抓住趙元澄的手臂,指尖用力,“從父王起事到現在,我們的人,朝廷的人,那些無辜的百姓……還不夠嗎?這條血路,我們還要踏著多少屍骨走下去?”
趙元澄猛地甩開她的手,轉過身來。篝火在他眼中跳躍,卻照不進那一片深沉的寒潭。
“以殺才能止殺!元蓁,這世道,這朝廷,早就爛透了!你以為我們現在放下刀劍,跪下乞憐,皇帝就會念及舊情,放我們一條生路?隻會死得更快,更慘!”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砸在冰冷的夜氣裡:“我們從舉起反旗那一刻起,就冇有回頭路了。要麼殺出一條血路,搏一個萬一的可能,要麼……”
他冷笑一聲,帶著無儘的嘲諷與蒼涼,“就和那些被我們燒掉的村莊、屠戮的城鎮一樣,變成彆人功勞簿上的一筆數字,化為枯骨,無人記得!”
“可是……”
“冇有可是!”趙元澄打斷她,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周圍那些雖然疲憊卻依舊帶著狠戾與求生欲的殘兵,“看看他們!他們還能為什麼而戰?為父王報仇?為所謂的公道?不,他們現在隻想活下來!而我,帶著他們活下來!這就是唯一的路!”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情緒,語氣稍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元蓁,心軟,在這條路上就是取死之道。要麼狠下心腸走下去,要麼……現在就自我了斷,還能得個痛快。”
趙元蓁看著他眼中不容錯辨的絕望與固執,知道自己再也無法說動他。那股沉重的無力感再次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窒息。
她緩緩鬆開了手,後退半步,眼中的光亮一點點熄滅,最終隻剩下一片死寂的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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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山風嗚咽。雲中城議事廳內燭火通明,輿圖鋪展。裴珩端坐主位,玄甲未卸,指節敲擊著案幾上一處關隘。蕭肅行、李固等將領分坐兩側,低聲議論著靖安王殘部可能的逃竄路徑。
沉重的腳步聲夾雜著嘶啞的哭喊撞碎了室內的凝重。守城卒架著幾乎脫力的阿竹衝了進來。少年渾身泥汙,撲倒在地,伸手指向西南,喉嚨裡擠出破碎的字句:
“大人……翠微穀……琰公子……中箭了!夫人……被世子……抓走了!”
廳內死寂。燭火猛地一跳。
裴珩霍然起身,案幾被帶得晃動。他深不見底的眼眸瞬間結冰,釘在阿竹身上:“說清楚!”
阿竹劇烈喘息,語無倫次:“……靖安王世子……在穀裡……搶藥……傷了先生……琰公子護著我們……被冷箭射穿了肩……流了好多血……”
他猛地吸一口氣,彷彿用儘最後力氣,“夫人……夫人為了救我們……說她跟世子走……換藥換生路……她……她……”
阿竹的聲音卡住,他掙紮著擡起沾滿泥土的手,極其微弱地比劃了一個傾倒的動作,眼神死死盯著裴珩:“……路上……夫人……手……這樣……晃……藥粉……撒了……”
裴珩的瞳孔驟然收縮,橘井坊藥粉,她隨身攜帶的。
冇有任何遲疑。他猛地轉向蕭肅行,聲音冷硬如鐵,字字砸落:“肅行!即刻帶軍醫營最精乾的人手,快馬趕赴翠微穀!救裴琰!護住藥穀老少!不得有誤!”
“得令!”蕭肅行毫不拖遝,抱拳應聲,轉身大步衝出廳堂。
裴珩的目光掃過李固等將領:“李固坐鎮雲中!其餘人等,按方纔所議,封鎖西南各隘口,清剿殘寇!遇趙元澄部,格殺勿論!”
命令如冰雹落下。眾將轟然應諾:“遵命!”
裴珩已不再看他們。他一把抓起案上馬鞭,人已如離弦之箭衝出議事廳。親衛隊長緊追而出:“大人!親衛營已集結!是否……”
“跟上!”裴珩的聲音穿透夜色,人已翻身上馬。
親衛營鐵騎轟然啟動,蹄聲如悶雷滾過寂靜的街道,衝出洞開的城門,撲入西南方向的沉沉夜幕。火把連成長龍,撕開荒野的黑暗。
裴珩一馬當先。山道崎嶇,月光慘淡。他伏低身形,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規,一寸寸掃過道路兩側。夜梟的啼叫,枯草摩擦的窸窣,風捲砂礫的聲響,都被他摒除在外。他隻在尋找一樣東西。
奔出約莫十數裡,一處三岔路口。月光勉強照亮路麵混雜的蹄印和足跡。裴珩猛地勒住韁繩。黑馬人立而起,長嘶停步。他翻身下馬,動作迅疾無聲。
親衛營的鐵流在他身後數十步外勒停,火把光芒搖曳,映照著將領們驚疑的臉。
裴珩蹲下身,指尖拂過路邊一叢低矮的駱駝刺根部。藉著微弱的月光和身後遠處火把的餘光,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與塵土融為一體的淡黃色粉末,沾在他的指腹。他撚了撚,湊近鼻端。一絲極淡的金創藥的苦澀辛香,若有似無。
找到了!
他倏然起身,目光如電,鎖定了其中一條伸向更深山坳的小徑。那裡蹄印較新,且方向與阿竹所述一致。
冇有絲毫猶豫。裴珩翻身上馬,馬鞭淩空一記脆響,指向那條小徑:“沿此路追!全速!”
話音未落,他□□黑馬已如一道撕裂夜幕的墨色閃電,率先衝入了那條小徑。馬蹄踏碎枯枝,濺起碎石,瞬間將身後剛剛提速的親衛鐵騎甩開一截。
“大人!”親衛隊長驚呼,急忙催動坐騎欲追。然而小徑狹窄曲折,林木漸密,大隊騎兵的速度驟然受限。隻能眼睜睜看著前方那道身影在林木陰影與慘淡月光間幾個起落,便消失在更深沉的黑暗裡。
夜風捲過山道,吹動枯草,發出嗚咽般的聲響。裴珩的身影已不見,唯有急促的馬蹄聲,如同密集的戰鼓,擂響在通往未知山坳的寂靜小徑上,越來越遠,越來越急。
親衛營的火把長龍,被蜿蜒的山道和茂密的林木切割拉遠,奮力追趕著那道孤絕向前的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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