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夜語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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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語時
帳外夜色濃重，唯有幾堆篝火在寒風中頑強跳躍，映照著往來巡哨兵士沉默的身影。
帳內，藥氣與血腥味交織，燭火通明。
烏蘭緹跪坐在裴琰榻邊，手裡捧著一隻半溫的藥碗，另一手用軟布蘸了藥汁，小心翼翼地潤著他乾裂起皮的嘴唇。
她的眼睛熬得通紅，下眼瞼泛著青黑，卻仍強打著精神，目不轉睛地看著裴琰的臉。
沈昭剛替裴珩換下額上降溫的濕巾，指尖觸及他依舊滾燙的皮膚，眉頭微蹙。
她轉臉看向烏蘭緹，見她身形微微搖晃，手中的藥碗傾斜，藥汁險些潑灑出來。
“小心。”沈昭輕聲提醒。
烏蘭緹一個激靈，猛地坐直，用力眨了眨眼，歉然道：“冇事，嫂子，我不困。”
話音未落，卻掩口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一直在旁默默整理藥材的老軍醫見狀，歎了口氣，放下手中的活計走過來：
“夫人，烏蘭緹姑娘，您二位連著熬了幾日了，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這兒有老朽看著，二位快去外頭透透氣，略歇一歇腳罷。若有變故，立時叫你們。”
烏蘭緹還想搖頭，沈昭已站起身，對她輕輕頷首：“也好。便依老先生所言，我們出去片刻。”
烏蘭緹這才遲疑地放下藥碗，跟著沈昭走出營帳。
帳外寒氣撲麵，令人精神一振。不遠處，一堆篝火燃燒得正旺，發出劈啪輕響。
兩人默默走到火堆旁，挨著一段倒木坐下。跳躍的火光將烏蘭緹臉上濃重的疲憊照得清清楚楚，卻也給她那雙依舊明亮的眼睛添了幾分光彩。
她抱著膝蓋，目光望向帳簾方向，彷彿能穿透氆氌看到裡麵的人。
靜默半晌，她忽然開口，聲音輕輕的，帶著點沙啞：“嫂子，我頭一回見裴琰，是在去年夏天。那時我獨自在草場放羊，遇上了一小隊狄人。”
沈昭側目看她。烏蘭緹盯著火焰，眼神有些悠遠：
“他們搶我的羊，還想把我擄走。我嚇得冇了主意，隻知道拚命跑。就在快要被追上的時候，他帶著一隊巡邊騎兵路過，像天神一樣衝殺過來，把那幾個狄人都打跑了。”
“他當時騎在馬上，鎧甲映著日頭，亮得晃眼。他低頭問我有冇有受傷，臉上還濺著血點子，眉頭皺著，凶巴巴的，可眼神卻很亮。”
烏蘭緹說著，嘴角不自覺地彎起，
“後來，我時常偷偷去看他巡邊。看見他幫老阿媽把陷進泥裡的牛車推出來，看見他把自己的乾糧分給逃難的孩子，看見他在校場上練槍，汗濕的頭髮貼在額角，那股認真勁兒……跟平時嘻嘻哈哈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我知道，他是雲中城的小將軍，是裴大人的弟弟。我就是個普通牧民的女兒。”
烏蘭緹的聲音低了下去，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粗糙的木頭，
“可我管不住自己。我就想看著他，就是喜歡他，像草原上的草，看見了太陽，就要拚了命地長，攔不住的。”
沈昭沉默片刻，輕聲道：“這般心思，自是好的。隻是……情之一字，投入愈深，有時反易自傷。裴琰他……未必明白，亦或未必能迴應。何況，他兄長那邊……”
她未儘之意，是裴珩對裴琰的看重與掌控，絕不會容許這樁婚事。
烏蘭緹卻猛地轉過頭，眼睛在火光下亮得驚人：
“嫂子，話本裡那麼多秀才追小姐的故事，成了的也不少。為什麼換成我，就不行？我不信這個。我就想試試，用儘力氣試試。裴大人……裴大人再厲害，總不能替裴琰過日子吧？”
“就算……就算最後真不行，”她聲音低了下去，旋即又揚起，
“那我也認了。至少我試過了，對不對？”
她望向沈昭，帶著一絲懇求，一絲期待，“我就想試試。嫂子，你就……就不能盼著我點兒好麼？說不定，我就成了呢？”
沈昭望著她眼中毫不掩飾的熾熱與期盼，那裡麵有一種她幾乎已經遺忘的純粹而勇敢的東西。自己方纔那番勸誡，此刻想來，倒顯得格外世故而怯懦。
她怔了片刻，心底某一處悄然鬆動。
半晌，她緩緩點頭，語氣溫和：“好。那我便祝你……得償所願。”
烏蘭緹臉上瞬間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彷彿所有的疲憊都被這一刻的喜悅驅散。
她重重點頭：“嗯！謝謝嫂子！”
心事了卻，強撐的精神彷彿也到了頭。她滿足地籲了口氣，身子一歪，竟是毫無防備地靠在了沈昭的肩上，不過幾次呼吸的功夫，便已沉沉睡去。
沈昭肩頭一沉，聽著耳邊傳來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她冇有動，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任由烏蘭緹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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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琰的眼睫顫動數下，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帳內燭光昏黃，刺得他立即閉眼，喉中乾澀，發出一聲低啞的呻吟。
“裴琰？你醒了？”
一個帶著濃重鼻音、又驚又喜的女聲猛地響起，是烏蘭緹。
她幾乎是撲到榻邊，眼圈紅腫，臉上還掛著未擦淨的淚痕，見他真的睜開眼，淚水又湧了出來，“你嚇死我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情緒激動，忘了顧忌，伸手便想抱住他。
“嘶——哎喲！”裴琰肩頭一陣劇痛，被她手臂壓個正著，疼得他齜牙咧嘴，冷汗瞬間冒出。
烏蘭緹嚇得猛地縮手，手足無措：“對不住對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很疼嗎？”
她慌得又想檢視他的傷口，又不敢再碰他。
這番動靜不小，驚動了旁邊榻上的裴珩。
他眉頭緊蹙，緩緩睜開眼，意識尚未完全清醒，目光已下意識掃向身側，空的。他心頭莫名一沉，視線隨即落在對麵榻前幾乎貼在一起的兩人身上。
烏蘭緹正小心翼翼扶著裴琰未受傷的右肩，幫他調整姿勢，臉上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裴珩目光在那處停頓一瞬，移開，聲音因久未開口而沙啞低沉：“她呢？”
烏蘭緹聞聲回頭，見裴珩也醒了，忙道：“裴大人，你醒了！嫂子去灶上看著你們的藥了，這幾日都是她親手熬的，片刻不離地守著，剛出去一會兒。”
她頓了頓，補充道，“嫂子很是辛苦。”
裴珩冇說話，目光掠過烏蘭緹扶著裴琰的手，又看向帳門方向。
恰在此時，帳簾被掀開，沈昭端著一隻木托盤走了進來，上麵放著兩碗濃黑的藥汁。她神色疲憊，眼底有著淡淡的青影，腳步卻穩。見帳內情形，她微微一怔：“都醒了？”
烏蘭緹立刻起身，快步過去接過一碗藥，語氣輕快了些：“嫂子回來了！正好，藥來了。裴琰，你快趁熱喝了。”
她端著自己那碗藥坐回裴琰榻邊，舀起一勺，仔細吹了吹，遞到他嘴邊。
裴琰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我自己來……”
“彆動！小心扯到傷口！”烏蘭緹不容分說，執意要喂。
裴珩看著沈昭將另一碗藥放到他榻邊的小幾上，目光便落在她臉上。他並未伸手去拿藥碗，隻是看著她，彷彿在等待什麼。
沈昭放下藥碗，見他隻看著自己卻不動作，便道：“既醒了，若無力氣，我喚軍醫來……”
話未說完，裴珩已伸手端起了藥碗。動作間牽動了肩背傷口，他眉心一蹙，卻穩穩地將碗送至唇邊，仰頭將苦澀的藥汁一飲而儘，隨後將空碗放回幾上，整個過程未發一言。
帳內一時隻有裴琰偶爾被藥苦得抽氣的聲音。
腳步聲響起，蕭肅行得了訊息匆匆趕來，甲冑未卸，帶著一身寒氣。他見兩人皆已清醒，明顯鬆了口氣，上前抱拳：“大人，琰公子。”
裴珩看向他：“外麵情形如何？”
蕭肅行神色一正，沉聲稟報：
“將軍昏迷這幾日，軍務皆按舊例運轉，各隘口加強巡防，未見異動。靖安王世子趙元澄……被捕前一刻，不甘受辱，已自刎。其妹趙元蓁……亂中不知所蹤，末將已派人追查，暫無下落。”
沈昭正低頭收拾空藥碗，聞言動作未有停頓，隻眼睫輕垂，默默將碗擱回托盤。
裴珩聽完，麵無表情，隻極淡地“嗯”了一聲，算是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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