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求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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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路
騾車在官道上顛簸前行,車輪碾過,發出單調的吱呀聲響。
京城巍峨的輪廓在沉沉的夜霧與遠處未熄的燈火星光中逐漸模糊縮小,最終化作天地交界處一道墨色剪影。
凜冽的寒風如同刀子般刮過車篷的縫隙,灌入車內,吹得沈昭額前幾縷未被氈帽攏住的碎髮不斷拂過眼簾。
她攏緊了身上的粗布棉袍,寒意無孔不入地滲入骨髓,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可胸腔裡卻像揣著一團火,燒得她指尖發燙,一種陌生的鬆快感沖刷著四肢百骸,幾乎要讓她落下淚來。
她真的出來了。
從那牢籠裡,從那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目光下,掙脫出來了。
身旁的張小滿顯然興奮得多,她幾乎是跪坐在堆疊的麻袋上,扒著車篷的縫隙,極力回望那早已看不清的京城方向,聲音壓得低低的,卻掩不住雀躍:
“沈昭姐!沈昭姐你看到冇!遠了!真的遠了!”
她縮回頭,凍得發紅的臉蛋上眼睛亮得驚人,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巧卻沉甸甸的布囊,獻寶似的遞到沈昭麵前,嘩啦作響。
“沈昭姐你看!那老參……真真值錢!黑市那老頭眼睛都直了!”
她嘰嘰喳喳,像隻終於出籠的雀兒,“換了這些!還有剩!我去真定賣了老參,又特意去了清苑!路引、戶籍都辦得妥妥的!還夠咱們逍遙好一陣子呢!”
她拍了拍那布囊,臉上是闖蕩過江湖的得意與精明。
一直緊繃著神經留意著車外動靜的阿桂聞言也稍稍鬆了口氣,忍不住湊近些,眼中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小聲問:“小滿姐,咱們那新戶籍……是落去哪處?路引又通往何方?”
張小滿下巴一揚:“錢塘!我以前跟著鏢隊去過!哎呦,那可是個好地方,水軟風輕,冬天都冇京城這麼凍掉鼻子!街上賣的定勝糕,甜而不膩,河裡的魚鮮掉眉毛!”
她咂咂嘴,彷彿已經嚐到了滋味,又用力點頭,“對,就是錢塘!保準沈昭姐喜歡!”
錢塘……
沈昭在心裡默唸著這兩個字。江南水鄉,溫潤而遙遠,與波譎雲詭的京城截然不同。那是一個冇有裴珩、冇有無止境的算計與恐懼的全新所在。
她緩緩籲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窗外是望不到頭的漆黑荒野,寒風呼嘯,前路未卜。可她的嘴角卻抑製不住地一點點地彎了起來。
那笑意很淺,卻如同冰封湖麵下終於湧動的春水,帶著重生般的生機與希望。
她輕輕“嗯”了一聲,聲音散在風裡,輕得像歎息,卻又沉甸甸地落進了心裡。
“好,就去錢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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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在河畔久候不至,霧色漸深,寒意侵骨。三個時辰過去,燈市早散,河麵隻餘零星殘燈隨波浮沉,再不見小舟返影。
眾人心下漸沉,終是壯著膽沿河搜尋,終在朦朦霧靄中尋得那艘孤舟。
舟身輕晃,簷角燈籠昏黃依舊。掀簾一看,隻見裴珩獨自倒在艙內軟墊上,雙目緊闔,麵色蒼白,呼吸雖沉卻亂,顯是失了知覺。四下不見沈昭蹤影,唯船板上水漬未乾,空氣裡一縷極淡的栗子甜香尚未散儘。
眾人駭然,七手八腳將人擡回府中,急召醫官。一番施針用藥,裴珩方自深迷中轉醒。
藥力未褪,頭痛欲裂,四肢沉軟如灌鉛,然神誌甫一清明,昨夜零碎片段便轟然湧入。遞至唇邊的栗子糕,她異常清亮決絕的眼,以及那一聲“恩怨兩清”。
“沈昭!”
他低吼出聲,聲音嘶啞破裂,猛地攥緊掌心,卻隻抓住一襲錦被。怒火與暴戾瞬間席捲全身,壓過了殘餘的暈眩。
“來人!”
親衛應聲而入,跪地待命。
“傳令下去,”他聲音沉冷如鐵,每一個字都似從齒縫間碾出,
“封閉九門,全城戒嚴!靖安王餘孽猖獗,竟敢擄走裴府夫人!給本官搜!嚴查所有出入車輛人員!掘地三尺,也要將人找回來!”
命令裹挾著滔天怒意迅速傳遍京城。鐵甲森森的兵士即刻馳往各門,沉重城門在暗夜中隆隆閉合,鎖鑰之聲驚起寒鴉一片。
裴珩強撐起身,藥力令他步履微踉,然眼底寒芒駭人。他一把推開欲攙扶的侍從,翻身上馬,直撲橘井坊。
他心底還存著一絲極其微弱的連自己都不願深想的妄念。或許,或許她隻是驚惶躲藏,或許她會回到那裡,那個她僅剩的能稱之為家的地方。
長街空寂,馬蹄聲碎。橘井坊門前漆黑一片,往日簷下常亮的燈籠並未點燃。他踹門而入,坊內藥香猶存,卻死寂得令人心慌。
“沈昭!”他厲聲喝道,聲音在空蕩的堂內迴盪,無人應答。
他疾步穿行於藥櫃、診室、後院小屋之間,隨手推開一扇扇房門,屋內皆空空如也,床鋪整齊冰冷,灶膛灰冷,往日搗藥的聲響、那幾個小藥童的身影,俱消失得乾乾淨淨。
他猛地想起她前些時日“送藥童去翠微穀研學”、“讓小滿阿桂隨鏢隊曆練散心”的溫言軟語,那些看似為下人籌謀的周全……原來皆是處心積慮的鋪墊!一步步,悄無聲息地,將她身邊之人儘數遣散!
那些柔順的低眉,依賴的淺笑,關於“安穩”、“子嗣”、“未來”的細語呢喃……竟全是淬了蜜的毒刃!他竟真信了她倦鳥歸林般的馴服!
喉間湧起腥甜。他狠狠一拳砸在身旁藥櫃上,震得抽屜哐啷作響。
怒火焚心,卻竟扯出一絲尖銳的痛楚,比肩上箭創更深地紮入肺腑。
視線狂亂掃過這間充斥她氣息卻又冰冷徹骨的故地,最終定格在角落一處。那兒擱著她平日整理藥材時常坐的小凳,凳上,赫然放著一物。
正是他當日親手為她戴上的那隻素麵玉鐲。
鐲子孤零零地擱在冷硬的木凳上,溫潤玉色在透過窗紙的微弱天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彷彿是她離去前,最後一眼無聲的睥睨與嘲弄。
他一步步走過去,指尖觸到那玉鐲,冰涼刺骨。他猛地將它攥入掌心,用力之狠,幾乎要將這堅硬的玉石捏碎。
鐲身內壁那“昭昭其華,允承其祚”八字,此刻如同最辛辣的諷刺,刻在他掌心,烙進他眼底。
所有被愚弄、被背叛的狂怒,所有掌控落空的暴戾,最終凝聚成一個名字,從他緊咬的牙關中迸出,帶著毀天滅地的寒意:
“沈、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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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書房內,燭火通明,銅獸香爐吐出的青煙筆直如線,卻被陡然推門而入的寒風攪得粉碎。
親衛統領垂首跪在冰涼的磚地上,盔甲上猶帶夜露寒意。
他不敢擡頭,隻將這幾日搜查的結果一一稟報,聲音繃得死緊:“……九門封閉,嚴查所有車駕行人,並未發現夫人蹤跡。派往各州縣關隘的快馬也已回報,暫無……可疑形跡。”
書案後,裴珩一身墨色常服,背對著燭光,麵容隱在陰影裡,唯有搭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虯結,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親衛頓了頓,喉結滾動,硬著頭皮繼續:“遵大人令,嚴查橘井坊關聯人等。那鏢隊……已尋獲盤問。鏢頭言,張小滿與阿桂……離京第五日,便稱訪親,於中途驛站脫離了隊伍,自此……不知所蹤。”
書房內死寂,唯有燭芯劈啪一聲輕爆。
“此外,”親衛的聲音更低,幾乎微不可聞,“徹查京城及周邊黑市,近一月內……並無交易路引戶籍者留下與橘井坊或夫人相關的痕跡。”
最後,他幾乎是屏住呼吸,從身旁副將手中接過一個托盤,雙臂微顫地高舉過頂。
托盤上,是一件疊放著的卻仍能看出破損臟汙的藕荷色衣裙,衣料上精緻的纏枝梅花刺繡被泥汙和不知名的勾痕撕裂,袖口處還有一抹暗沉的疑似乾涸血漬的痕跡。
“這是在……是在南城瓦舍勾欄聚集處附近的一條暗巷裡發現的。當日人潮洶湧,魚龍混雜……據附近更夫模糊回憶,元宵夜似有女子呼救聲,但……未能辨清……”
親衛的聲音戛然而止,再也說不下去,深深伏下身去。
裴珩的目光,緩緩落在那件衣物上。
那是他熟悉的衣裳,那日元宵,她出門前穿著的就是這一身。那纏枝梅花的紋樣,還是他某日瞥見庫房料子,覺得襯她,隨口吩咐下去做的。
此刻,這衣料卻以如此不堪的姿態呈現在他眼前,破碎,汙穢,被拋棄在京城最肮臟混亂的角落旁。
“滾。”
一個字,從裴珩喉間擠出,低沉嘶啞,卻帶著幾乎要炸裂開的暴戾。
親衛如蒙大赦,卻又不敢立刻動彈。
隻見裴珩猛地起身,大步繞過書案,一把抓過托盤裡的殘破衣物,那布料在他手中簌簌作響,彷彿下一刻就要被撕碎。
他盯著那刺目的汙痕和破損,眼底猩紅一片,翻湧著毀滅一切的駭人怒意。
良久,他猛地將衣物擲於地上,彷彿那是什麼極其汙穢之物。
他轉身,抽過一張宣紙,取筆蘸墨,手臂因極力壓抑的怒火而微微顫抖,卻下筆如刀,迅速勾勒出一張女子的麵容。
清麗,沉靜,眉眼間卻蘊著一股不易折的韌勁,正是沈昭。
畫畢,他擲筆於案,墨點濺落如血。
“傳令,”他聲音冷得如同淬了冰,“發海捕文書,各州縣張貼。懸重賞,尋此女。著重寫明,此人精通醫術,尤善金針,然……”
他頓了頓,視線落在自己曾無情碾碎過的、那本該執針撚藥的手指位置,“其右手食、中二指舊傷畸曲,特征顯著。”
“活要見人,死——”
話音驟然停住,他下頜繃緊,終究冇能吐出那後半句,隻是周身瀰漫的戾氣幾乎要將這書房內的空氣都凍結。
親衛重重叩首,拿起畫像,踉蹌著退了出去,不敢有絲毫耽擱。
書房門合攏。
裴珩獨立於燈下,陰影將他身形拉得極長,投在滿是書卷的牆壁上,如同蟄伏的巨獸
燭火搖曳,映著他毫無表情的側臉,唯有眼中那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漩渦暗湧,欲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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