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7章 初逢未覺死相縈
時光如一位技藝精湛的織女,用無數個晝夜的金線與銀絲,在西行寺家那方被世人遺忘的庭院裡,悄然編織著命運的圖景。庭院深深,草木蓊鬱,唯有那棵西行妖,以它極致絢爛又轉瞬凋零的輪回,無聲地丈量著歲月的流逝。
也不知從何時起,幽幽子發現自己像一隻被花蜜吸引的蝶,停留在西行妖附近的時間越來越長,越來越難以自拔。那不再僅僅是孩童時期隔著距離的敬畏仰望,或是孤獨時對著沉默巨樹傾吐無人聆聽的、細碎如櫻瓣的心事。那是一種更深沉、更難以抗拒的引力,彷彿源自血液深處的呼喚。隻要踏入那片被龐大樹冠籠罩的領域,感受著腳下泥土因盤根錯節而微微隆起的起伏,呼吸著空氣中彌漫的、混合著腐朽木質與新生花蕾的奇異芬芳,她那過於敏感的心靈就能奇異地平靜下來。
她常常會不由自主地踱步至庭院最深處,倚靠著因歲月侵蝕而斑駁脫落的廊柱,仰望著那或繁盛如燃燒的粉雪、或凋零如泣血的枝椏,一待便是整個悠長的午後。陽光掙紮著穿過層疊的花與葉,在她素淨的衣袂和蒼白的臉頰上投下變幻不定、明明暗暗的光斑,彷彿為她披上了一件流動的、寂靜的光之衣裳。直到暮色如同打翻的硯台,將天邊最後一絲暖色也浸染成沉鬱的藍灰,晚風裹挾著徹骨的涼意穿過空曠的庭院,她才恍然從那種近乎冥想的出神狀態中驚醒,意識到時光的飛逝,擔心起那些為數不多、卻忠心耿耿的仆役會因尋不到她的蹤影而憂心忡忡。這時,她才會提起略顯沉重的裙擺,裙裾拂過地麵,帶起幾片粘附的殘瓣,帶著一絲彷彿從遙遠夢境中被強行拉回的恍惚與難以言喻的悵惘,緩緩步回那愈發顯得空曠、寂寥,唯有風聲穿梭其間的屋宅。
而在這些彷彿被無限拉長、浸透了寂靜與花香的時光裡,那抹如同將世間最純粹的陽光碎片編織而成的金色身影,出現的頻率也愈發契合著某種難以言說的韻律。
八雲紫,這位自稱擁有如此奇特而縹緲姓氏的女子,總會如同庭院風景中一道理所當然的筆觸,悄無聲息地融入西行妖下那幅淒美絕倫的畫卷。她有時會撐著那把精緻繁複到不像實用之物、更像是藝術品的蕾絲洋傘,靜靜佇立在飄舞的櫻吹雪中,彷彿在欣賞一幅自天地初開便已存在的永恒名畫,眼神悠遠而難以捉摸;有時則會帶著幾分貓一般的慵懶,斜立在一根低矮橫斜、遒勁如龍的老枝邊,纖細白皙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垂落至額前的花枝,紅唇間哼唱著調子古怪、旋律悠遠得不像當世任何歌謠、彷彿來自月下或彼世的小曲,那歌聲低迴婉轉,為這靜謐的庭院更添幾分幽玄。
“八雲”?幽幽子私下裡也曾出於好奇,翻閱過家中那些蒙著厚厚灰塵、記載著家族譜係和地方風物誌的陳舊書卷,卻從未在任何竹簡或泛黃的紙張上找到過這個姓氏的隻言片語。但這並未在她心中激起絲毫對紫的懷疑波瀾。畢竟,在這個幾乎被世人所遺忘、被恐懼所隔絕的孤島之上,紫是唯一一個會主動靠近她、眼中沒有摻雜恐懼或憐憫、與她進行平等乃至帶著些許寵溺交談的存在,更是除了她身上流淌的西行寺血脈之外,她所見過的唯一一個能夠長時間、安然無恙地停留在西行妖那無形卻致命的力場之中,甚至與之氣息隱隱交融的特殊存在。這份特殊,本身就足以抵消一切源於未知的疑慮,甚至讓她對紫的存在,產生了一種近乎依賴的信任。
起初,幽幽子確實為如何稱呼這位神秘莫測的來客而頗感困擾,這份困擾細致到她會在無人時對著鏡子悄悄練習口型。儘管紫的容顏嬌嫩得如同初綻的朝顏,看起來至多像是位年長她些許的姐姐,舉止間也常帶著少女般的俏皮與狡黠,但幽幽子那過於敏銳的、近乎天賦的直覺,總能從對方那完美無瑕的表象下,捕捉到一種與外表截然不同的、沉澱了無數光陰流轉與世事變幻的厚重感。那是一種彷彿凝視千年古井、望不見底卻寒意侵骨的幽邃,是偶爾在她轉眸顧盼間、或是在她談及某些古老傳說時,從那雙紫羅蘭色眼眸深處一閃而過的、洞悉世情的滄桑與近乎神性的淡漠。這種矛盾的感覺,讓幽幽子在想要親近的渴望與源於本能的敬畏之間難以抉擇,舉止常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拘謹。
紫似乎總能輕易看穿她這份細微的、藏在眼底的窘迫,在一次分享完從外界帶來的、甜得有些發膩卻意外讓人愉悅的異域糖漬果脯後,她忽然用沾著些許糖霜的指尖,輕輕點了點幽幽子微涼的鼻尖,笑吟吟地說:“小幽幽子,若是總覺得叫‘紫姐姐’太肉麻,又覺得直呼‘八雲’太生分,那不如我們就折中一下,你直接叫我‘紫’好了?你看,這樣多簡單,聽起來也親切,就像……就像關係特彆好的朋友一樣。”她頓了頓,眼中閃過狡黠而溫暖的光芒,“作為交換,我以後也就理直氣壯地叫你‘幽幽子’,怎麼樣?這可是超越了世俗禮法、隻有最親密的朋友之間纔有的特權哦?”
幽幽子下意識地想要搖頭,覺得這樣對長輩(她內心早已將紫擺在了某個需要仰望和依戀的位置)太過不敬,然而紫卻搶先一步,假裝委屈地扁了扁嘴,語調拖得長長的:“難道說……幽幽子不願意把我當成可以互相直呼名字的、最好的朋友嗎?真是讓咱傷心啊……”這話頓時讓不擅長應對這種直白情感表達的幽幽子臉頰緋紅,彷彿被戳破了心事般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素色的衣角,最終也隻是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聲如蚊蚋地應了一聲:“……紫。”算是默許了這看似“不平等”、實則充滿了對方溫柔縱容的約定。
平心而論,紫待她,確實好得超出了尋常朋友的界限,甚至超越了她所能想象的、關於“關懷”的一切定義。她的每一次不期而至,幾乎都像是一場精心編排的、隻為她一人上演的小小奇跡。有時,她會像最嫻熟的魔術師般,從她的背後,憑空掏出一件幽幽子從未見過的、機關精巧無比的自動人偶(雖然往往在幽幽子驚喜地擺弄幾下後,就會因為某個零件脫落而散架,引得惡作劇得逞的紫自己先毫無形象地哈哈大笑起來);有時是幾匹光澤流轉如水、觸手冰涼絲滑得彷彿月光織就的異國錦緞,或是幾件裁剪極其合身、繡紋繁複華麗到令人驚歎的和服與外褂,其樣式之新穎彆致、色彩之大膽和諧,幽幽子甚至在那些描繪貴族奢靡生活的古老繪捲上都未曾見過,彷彿來自另一個夢境般瑰麗的世界。紫會興致勃勃地幫她換上,仔細地為她係好繁複的腰帶,然後退後幾步,摸著光潔的下巴,用那種鑒賞絕世珍寶的目光上下打量,眼裡流光溢彩,嘴裡嘖嘖稱讚:
“果然,隻有我們幽幽子才能穿出這般風韻呢,像是月宮裡的公主,又像是……嗯,花之精靈。”這時,幽幽子總會羞澀地垂下眼簾,睫毛輕輕顫動,心中卻像含了一顆緩緩融化的蜜糖,那甜意絲絲縷縷,滲入身體,連指尖都感到溫暖。
更多的時候,紫會帶來外界那些光怪陸離、如同萬花筒般旋轉的趣聞。她會用誇張的語氣和生動的語言,講述某個偏遠山林裡因為兩隻大妖怪爭奪一顆毫無用處的發光石頭而引發連日暴雨、淹了自己家的荒唐事;或者模仿某個古板老貴族在重要宴會上不小心踩到自己衣擺摔得四腳朝天的滑稽模樣,惟妙惟肖,逗得一向沉靜的幽幽子也忍不住掩唇輕笑,肩頭微微聳動。儘管幽幽子很多時候並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故事背後可能隱藏的、屬於“那邊世界”的獨特規則與幽暗笑點,但看著紫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彷彿整個人都在發光的樣子,她也會覺得心底那些沉積的陰霾被驅散了不少,心情莫名地輕鬆雀躍起來。
而每當幽幽子因為家族田產被豪強侵吞、信賴的老仆因年老或恐懼而不得不離開、或是無意中聽到外界投來的那些混合著恐懼、厭惡與深深排斥的竊竊私語時,紫又會瞬間收斂起所有的嬉笑怒罵,變成一個最安靜、最包容的港灣。她隻是靜靜地坐在幽幽子身邊,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偶爾遞上一杯不知從何處變出的、始終溫熱的、散發著淡淡清香的茶水,或是伸出微涼而穩定的手,輕輕拍拍她因壓抑哭泣而微微顫抖的、單薄的脊背。那雙深邃的紫眸中不再有戲謔與玩味,隻剩下一種彷彿能包容世間一切悲傷與無奈的溫柔與理解。在這種無聲卻強大的支援中,幽幽子感覺那些積壓在心底的、如同梅雨時節般濕冷粘稠的孤獨與委屈,似乎都能被身邊這抹堅定存在的金色陽光悄然蒸騰、驅散,重新獲得麵對明天的些許勇氣。
然而,紫身上也始終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如同晨霧般縹緲的迷霧,讓她的一切溫柔與陪伴都顯得那麼不真實,彷彿一場美好卻易醒的幻夢。她的來去如同她的出現一樣突兀而違背常理,可能前一刻還在廊下與幽幽子分享著一塊造型奇特的異國點心,細致地描述著它的來曆,下一刻,當幽幽子因為她的某句俏皮話而低頭莞爾,再抬起眼簾時,身邊就已空無一人,隻剩下微風拂過空寂的庭院,捲起幾片孤單旋轉的緋紅櫻瓣,以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屬於紫的淡淡幽香。她也從不解釋自己為何能如此理所當然地無視西行妖那令人膽寒的死亡禁忌,從不透露她的真實來曆、她在世界中的位置、她頻繁造訪這座被詛咒荒宅的真正目的。她隻是如同回到自己家一般,自然而然地出現在這裡,彷彿與那棵妖樹存在著某種幽幽子無法理解、卻深厚無比的共生關係。
她曾不止一次地、用半是玩笑半是毋庸置疑的口吻對幽幽子說:“記住哦,幽幽子,我的存在,是我們之間最最重要、獨一無二的秘密。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哪怕是從小照顧你飲食起居、你最信任的人也不行哦?不然的話……”她故意拖長了語調,湊近幽幽子,做出一個誇張的、齜牙咧嘴的凶惡鬼臉,“不然的話,我可能就真的再也不能來找你玩了,會被可怕的‘東西’抓走的!”
每當這時,幽幽子總會抬起清澈的眼眸,鄭重其事地點頭,心中那點關於紫身份的揣測也變得愈發清晰確定。但她從未感到過害怕,也從未想過要去深究、去探尋這迷霧背後的真相。對她而言,紫是照進她灰暗壓抑生活中的一束奇異而溫暖的光,是連線她與外麵那個廣闊、陌生而又充滿危險的世界的唯一橋梁,更是她荒蕪心田中悄然綻放的、最珍貴的花朵。這份來之不易的、超越常理的溫暖與陪伴,遠比探尋冰冷的真相更重要。她願意用全部的心力去守護這個秘密,如同守護一個易碎的、卻承載了她所有快樂與希望的、美麗的玻璃器皿。
歲月就在這如夢似幻、交織著金色陽光與粉色櫻雨的相聚與彆離中,悄無聲息地流淌,如同指間沙,留不住,握不緊。西行妖的花開花落,年複一年,見證著庭院角落青苔的蔓延與廊柱漆色的剝落,也見證著幽幽子從那個躲在幕後、帶著怯生生目光觀察世界的小女孩,逐漸抽條、生長,出落成一位姿容秀美絕倫、氣質沉靜如深潭水的少女。她的眉宇間依舊鐫刻著某種特有的、彷彿與生俱來的哀愁與宿命感,但在紫如同春風化雨般的浸潤與陪伴下,那哀愁的底色上,偶爾也會渲染開幾分屬於她這個年齡應有的、清淺而真實的笑意,如同陰霾天空偶然透出的一縷金邊。
某日春末夏初,陽光已帶上了些許熱度,庭院邊緣的草木蓊蓊鬱鬱,散發出蓬勃的生命氣息,連空氣都帶著一股植物汁液般的、略帶腥甜的暖意。幽幽子像往常一樣,獨自在西行妖那如同巨臂般伸張的枝椏下徘徊,指尖輕輕拂過粗糙皸裂、彷彿記載了無數秘密的樹皮,感受著其下隱隱傳來的、某種微弱而持續的、如同沉睡巨獸心跳般的脈動。紫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後,腳步輕靈得如同踏在光影之上,試圖如往常般給她一個小小的驚嚇。可幽幽子卻彷彿背後生了眼睛,或者說,她的某種感知早已與這片庭院、與身後的存在產生了超越五感的、奇妙的連線,她並未回頭,隻是望著眼前如夢似幻、永無止境般飄落的櫻雨,輕聲呢喃,彷彿自言自語:“你來了,紫。今天的風,帶著遠方的味道呢。”
紫微微一挑眉,臉上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被一種“果然如此”的瞭然所取代。她走到幽幽子身邊,與她並肩而立,看著那棵彷彿燃燒著生命與死亡之火的巨樹,忽然玩心大起,一種想要確認什麼、或者說想要打破某種日益增長的、讓她自己都感到些許不安的親密感的衝動,使她用一種刻意壓低的、帶著幾分詭秘與森然意味的語調說道:
“喂,幽幽子,有件事,我好像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正式告訴你……”她仔細觀察著幽幽子格外柔和的側臉輪廓,“其實啊……我並不是人類哦。你的感覺沒有錯。我是……妖怪哦?是那種,在傳說裡會吞食小孩、攪亂人世的……真正的妖怪哦?”她刻意拉長了尾音,想象著對方可能會有的驚慌失措、恐懼退縮,那或許能讓她重新找回一點安全的距離感。
然而,幽幽子聞言,隻是緩緩轉過頭,那雙淡粉色的、如同初綻八重櫻般純淨剔透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紫,裡麵沒有絲毫波瀾與驚懼,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憫的澄澈。她輕輕點了點頭,語氣尋常得就像在討論傍晚是否會下雨:“嗯,我知道呢。從一開始……大概就知道的。”
這過於坦然、甚至帶著某種“我早就等你坦白”意味的回答,反倒讓準備看好戲的紫噎了一下,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挫敗感和……一絲隱秘的放鬆。她不甘心地繼續半真半假地逗弄道,甚至帶上了一點恐嚇的語氣:
“……知道了?知道了還不趕緊跑?不怕我突然凶性大發,露出青麵獠牙,把你這麼個細皮嫩肉、靈力純淨的小姑娘給……一口吃掉嗎?連骨頭都不剩哦?”她甚至配合地齜了齜牙,做出一個自認為很凶狠、實則更像是朋友間玩笑的表情。
幽幽子偏了偏頭,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輕輕顫動了一下,似乎真的在認真思考這個看似恐怖的假設。然後,她用一種帶著某種純粹到令人心顫的認真語氣,輕聲回答,聲音不大,卻清晰地敲打在紫的心上:
“如果……如果一定要被誰吃掉的話,那我還是希望……是被紫你吃掉比較好。”她抬起眼,目光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至少……這樣就不會感到孤獨了。而且,能成為紫的一部分……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
一陣短暫的、彷彿連風與櫻瓣都為之凝固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唯有遠處不知名的夏蟲,試探性地發出幾聲微弱的鳴叫。隨即,紫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無奈又好笑,甚至帶著點心疼和惱火的事情般,抬手扶住額頭,發出一聲似歎似笑的、充滿了複雜情緒的輕嗤:
“……所以說啊,西行寺幽幽子,你有時候,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讓人完全沒辦法的……傻瓜呢。”
那語氣裡,帶著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濃得化不開的寵溺與歎息。
這看似輕鬆玩笑的對話,卻像是一場心照不宣的、遲來的、徹底攤開身份的儀式。然而,無論是早已洞察真相的幽幽子,還是試圖維持距離卻失敗的紫,心裡都無比清楚,或許在遠比這次對話更早的、無數次無聲的凝視、默契的陪伴、超越語言的理解和那些早已超越常理的細節中,她們彼此就已經穿透了種族與表象的堅固隔閡,直接觸及了對方靈魂深處最真實、最柔軟的核心。有些真相,無需言語挑明,便能透過一個眼神的交彙、一次呼吸頻率的同步、一種存在於氛圍中的微妙感應,清晰地傳遞,深刻地烙印。這份超越常理的理解與羈絆,對長期處於孤獨深淵、幾乎被世界遺棄的幽幽子而言,是黑暗中的燈火,是冰原上的暖陽,是救贖般的溫暖與依托;而物件牙塔尖之上、習慣了以境界相隔、冷眼旁觀世間悲歡離合、以理智與算計衡量一切價值的八雲紫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讓她既本能警惕又不由自主深深沉溺的觸動?
回想最初,當八雲紫第一次將探究的目光投向這座被死亡與美麗雙重詛咒所纏繞的宅院時,她心中所思所想的,絕大部分是圍繞著那棵蘊藏著奇異死亡法則、彷彿生與死境界在此模糊交融的西行妖。這棵妖樹的存在,其特性,其與“死亡”這一根本概唸的緊密聯係,在她看來是一個極其有趣且潛力巨大的研究物件,一枚關鍵而隱秘的棋子。她覺得這棵樹很有趣,值得投入時間和精力去近距離觀察、去深入理解,甚至去嘗試掌控其力量的核心。
而當時尚且年幼、擁有著一頭與庭院櫻花同色、彷彿是其化身般粉發的幽幽子,在紫那雙洞悉世事的眼中,更多是被歸類於“與西行妖存在某種微妙聯係的可能媒介”或是“西行寺家現存唯一血脈、或許能提供通往力量核心鑰匙”這樣一個帶著明顯工具性質和研究價值的定位。她漫長的生命早已教會她,利用、算計、權衡利弊是達到宏大目的最高效、也是最常見的手段。為了更深入地瞭解西行妖的本質,為了找到可能存在的、安全利用甚至引導其龐大力量的途徑,與這個看似處於核心位置的人類女孩進行有目的的接觸、觀察乃至建立起某種程度的“交好”關係,在她看來並非什麼難以接受的選擇,甚至可以說是最合乎邏輯、最必然的一步棋。
正是基於這種冷靜(甚至可以說是冷酷)的評估與規劃,紫才決定真正開始頻繁地、有意識地接觸幽幽子。她最初的藍圖裡,是希望通過親近、觀察、甚至某些微妙的試探,從這個女孩身上更深入地窺探西行妖的秘密,尋找其力量的源頭、規律與弱點,甚至評估是否能通過影響這個女孩的身心,來間接影響或控製那棵彷彿擁有自己意誌的妖樹。在她最初的計劃裡,情感的投入是需要被精確計量、防止過度泛濫的風險。
然而,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尤其是當最大的變數是一個活生生的、擁有著如此獨特、脆弱而又堅韌靈魂的人時。隨著接觸的日益頻繁,觀察的日益深入,紫發現自己正不知不覺地、一步步地被這個名叫西行寺幽幽子的人類女孩本身所吸引,那種吸引力完全超出了最初的功利目的。那種感覺,微妙得近乎詭異,就彷彿……她這位玩弄境界於股掌、俯瞰眾生如螻蟻的妖怪賢者,也如同那些被西行妖魅惑、不由自主走向美麗終焉的凡人一般,正緩緩陷入某種無形無質、卻又溫柔至極、無法抗拒的“陷阱”之中。
明明隻是一個人類,一個在汙濁塵世中掙紮求存、背負著不祥之名與家族衰敗命運的、看似弱不禁風的存在,可西行寺幽幽子身上,卻奇異地融合了一種近乎矛盾的特質。她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早慧與通透,彷彿早已看透了世情的無常與人心的易變,眼中常帶著一抹揮之不去的、源自理解的哀愁;可在那份哀愁之下,卻又藏著一種未被世俗塵埃徹底汙染的、水晶般剔透晶瑩的純粹與溫柔,一種對美(哪怕是死亡之美)的極致嚮往與共鳴。她獨自在這座被世人的恐懼與偏見重重包圍的孤絕院落裡,如同那棵西行妖一般,在無人問津的孤寂與命運的風雨中,頑強而優雅地綻放著屬於自己的、寂靜而哀傷、卻動人心魄的光芒。
這種獨特的氣質,像一塊擁有魔力的磁石,牢牢吸引著紫的目光,讓她開始不由自主地期待每一次的會麵,開始不自覺地在外出時留意、收集那些她覺得幽幽子會喜歡、會露出驚喜笑容的小物件,開始享受那種隻是靜靜地待在對方身邊、無需任何言語、心靈卻彷彿能跨越種族與境界的鴻溝相互感應、彼此慰藉的平和寧靜氛圍。
有時,在幽幽子對著飄落的櫻花露出寂寥微笑時,在她用優美卻精準的語言描述死亡與美的關係時,紫甚至會恍惚從她身上看到另一個讓她心情複雜、百味雜陳的身影的影子——那個同樣擁有某種永恒特質、卻總愛多管閒事、行事跳脫、最後落得生死不明、不知所蹤下場的家夥。他們身上都帶著一種讓她這種習慣於藏在幕後、以理性與算計構建堅固壁壘的存在,感到既無奈頭痛又隱隱羨慕的“純粹”。他們會真心實意地為他人的悲喜而動容,會將某些人或事、某種信念看得比自身的利益與安危更重,那種近乎本能的善良、責任感與不顧一切的熾熱,與紫自己凡事以大局為重、以平衡為先、冷靜權衡得失的思維模式截然不同,彷彿來自兩個完全相反的世界。說到底,他們的本色,都是那種……純粹的“人”,無論其外在形態或擁有的力量如何超越凡俗,其核心依然是閃耀著人性光輝的靈魂。
但幽幽子與星暝又是不同的。星暝的純粹中夾雜著私心,對身邊人的重視,以及旺盛的好奇,有時行事如天馬行空,難以預測,常常把她也捲入麻煩;而幽幽子的純粹,則更內斂,更沉靜,更趨向於內省,如同月光下煙霧繚繞的深潭,表麵波瀾不驚,映照著世事,內裡卻可能蘊含著更深沉、更複雜、更幽暗、甚至與她所鐘愛的“死亡”之美緊密相連、相互滋養的情感與力量。她的善良帶著一種宿命般的哀婉與自我犧牲的傾向,她的溫柔之下,似乎也潛藏著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覺、理解的,與“寂滅”、“終焉”相關的隱秘吸引力與引導力。
這種不由自主的、日益加深的投入與關注,讓紫偶爾會在深夜獨處時,感到一絲源自本能與理智的警惕,彷彿有一個聲音在提醒她不要過於靠近這團溫暖而美麗的火焰,以免被其光芒灼傷自己冰封已久的內心,或者打亂她佈局長遠的計劃。但更多的,是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近乎甘願的沉溺與放任。她甚至會產生一些極其不符合她“妖怪賢者”身份與形象的、近乎奢侈而柔軟的妄想——如果,時間能擁有實體,可以被強行挽留,永遠定格在某一刻就好了。或許是某個暮春的午後,陽光如同融化的黃金,透過繁密如華蓋的櫻枝縫隙,在青苔斑駁的地麵上灑下細碎跳躍的光斑,她們並肩坐在微涼的迴廊下,分享著一碟並不算精美、卻帶著家常溫暖與甜糯氣息的糯米點心,看著庭前如雪似霞的花瓣無聲飄落,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空氣中彌漫著草木濕潤的清香與泥土的芬芳;或許是想象中某個遙遠未來的、喧囂而熱鬨到近乎瘋狂的宴會,所有存在的界限都被模糊,所有人都能放下心防與隔閡,縱情歡笑,暢飲高歌,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包括她這個習慣隱藏在隙間陰影中的妖怪賢者,也包括身邊這位彷彿彙聚了所有死亡之靜美與生之哀愁的少女,或許……在某個燈火闌珊的角落,還能有那個不知魂歸何處、總愛帶著欠揍笑容、讓人恨得牙癢癢又忍不住牽掛的家夥的身影。沒有種族之彆,沒有利益算計,沒有生離死彆的陰影,隻有純粹的、燃燒生命般熾熱的快樂與喧囂,如同夏夜的煙花,極致絢爛,照亮整個夜空。
可是,願望,終究隻是願望呢。如同櫻花註定要在最盛放時凋零,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易逝,現實的齒輪,依舊沿著它固有的、冰冷而無情的軌跡,毫不容情地向前轉動,碾過一切美好的幻夢。
又是一年春夏之交,氣候變得悶熱而潮濕。已經長大了一些的幽幽子,身姿愈發窈窕動人,容顏也愈發清麗絕俗,彷彿吸收了月華與花魂,隻是眉宇間那抹若有若無的輕愁,日益深重濃鬱,與她周身散發出的、日益強烈的“美”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心碎又不敢靠近的氣場。
一日,她在庭院中、無限靠近西行妖本體、連那些最忠心耿耿、看著她長大的仆役也絕不敢踏足半步的絕對禁區邊緣,無意中發現了一隻正在一片肥厚濕潤、綠得發亮的苔蘚上緩慢爬行的、甲殼閃爍著金屬般幽綠與暗金交織光澤的、形態奇異而漂亮的蟲子。它緩慢而笨拙地移動著,彷彿背負著沉重的宿命。她被這小小的、努力生存著的生命吸引了注意力,暫時從對西行妖的冥思中抽離。她蹲下身,雙手托腮,好奇地、專注地觀察著它用纖細的觸角不斷探詢著前方的路徑,六隻纖細的節肢笨拙而執著地在苔蘚上留下微小的痕跡。
看著它如此努力、卻又如此茫然地在這片被死亡氣息籠罩的禁區邊緣掙紮求存的模樣,不知怎地,幽幽子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奇異而陌生的感覺。那並非孩童的玩弄之心,也非純粹的同情,更非任何惡意的驅使,而是一種更接近於……“引導”或者說“指示”的本能衝動,自然而然地從心底湧現,如同呼吸一般。她的目光似乎與那小蟲微末的、僅憑生存本能驅動的意識,產生了一種難以理解、超越言語的連線。一個模糊的、不帶任何個人感**彩、卻又清晰無比的念頭,在她腦海中自然而然地形成——「離開這片苔蘚,到那棵樹上去,那裡纔是你最終的安眠之地。」
她並未出聲,也未有絲毫動作,甚至連眼神都沒有改變,隻是下意識地、不由自主地集中了精神,將那個無聲的、卻帶著某種不可抗力量的“指令”,如同投石入水般,清晰地傳遞了出去。
緊接著,令她毛骨悚然、終身難忘的一幕發生了。那隻原本在肥沃苔蘚上漫無目的、似乎可以永遠爬行下去的甲蟲,動作猛地一滯,彷彿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又像是聽到了來自根源的、無可抗拒的召喚。它立刻毫不猶豫地調轉了方向,不再理會身旁鮮嫩多汁的苔蘚,而是異常堅定地、筆直地、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解脫”或“歸宿”般的義無反顧,朝著不遠處那棵西行妖巨大的樹乾方向爬去!它的動作甚至比之前顯得更加……決絕?它艱難地越過裸露的樹根,沿著垂直的樹皮,開始向上攀爬,每一步都彷彿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卻又異常執著。最終,在爬到約莫一人高的位置,一處樹皮裂縫形成的天然小小凹陷處時,它停了下來,甲殼上那幽綠與暗金交織的、原本鮮活的光澤,彷彿在瞬間被無形的力量抽走,迅速黯淡下去,變得灰敗。它那微小的身軀輕輕顫抖了一下,彷彿最後的告彆,然後便徹底靜止不動了,緊緊貼著樹皮。好像所有的生命力在接觸到樹皮的瞬間,就被這棵妖樹貪婪而無聲地汲取、吞噬,成為了它龐大存在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新生的養分之一,與那些凋零的花瓣、腐爛的落葉,再無區彆。
幽幽子猛地用雙手捂住了嘴,防止自己驚叫出聲,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難以置信的驚駭與排山倒海般襲來的自我懷疑與恐懼。她……她剛才做了什麼?她隻是……隻是“想”了一下而已!就像一個不經意的念頭!為什麼那隻蟲子會……會如此順從地、彷彿奔赴使命般走向死亡?就好像……是她,西行寺幽幽子,親手用無形的絲線,引導它,為它指明瞭終結的方向?這種力量……究竟是什麼?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金色身影,悄無聲息地、自一閃而過的裂隙中,出現在她身旁。八雲紫的目光先是精準地落在那隻已然僵死、如同一個微小浮雕般貼在樹乾上的小蟲,其黯淡的甲殼顯得格外刺眼,像是一個無聲的控訴。隨後,她的視線轉向渾身抑製不住地微微發抖、眼神空洞而恐懼的幽幽子,眼中瞬間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有“果然如此”、“終於來了”的瞭然,有對事態發展速度與顯現方式的凝重與審視,或許,還有一絲早已預料到卻仍不免感到震撼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的、宿命般的歎息。
“幽幽子,”紫的聲音依舊保持著令人心安的平穩,卻比往常多了一份深沉,“你剛才……感覺到了什麼?或者說,你……‘想’了什麼?告訴我。”她的目光緊緊鎖住幽幽子,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幽幽子抬起頭,望向紫,眼中充滿了巨大的迷茫、混亂以及自我懷疑,聲音斷斷續續:“我……我不知道……我隻是看著它,覺得它……它好像很迷茫……然後,心裡就有一個念頭,很自然的……讓它到樹那裡去……”她的聲音越發低落,“然後它就好像……聽到了我的話……不,是聽到了我的‘想法’……自己就……就爬過去,死掉了……紫,我……我到底……變成了什麼?我是什麼……怪物嗎?”
紫沒有立刻回答,也沒有用言語安慰。她隻是輕輕握住了幽幽子冰涼得嚇人、仍在顫抖著的手指,彷彿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棵在微風中依舊靜靜搖曳的西行妖,眼中神色變幻不定。心中已然明瞭,那個她最初接近幽幽子時所尋找的、關於西行妖力量的“答案”與“鑰匙”,或許以另一種更直接、更令人心驚、也更與她本人緊密相連的方式,浮出了水麵,顯露出了它冰山的一角。
吸引死亡、引導終結、掌控生命終局的,或許從來就不僅僅是那棵樹本身。
西行寺家血液中所潛藏的、與這棵妖樹同源同根、糾纏了無數代、涉及生命本質的、某種禁忌而強大的能力,或許終於在幽幽子身上,伴隨著她的成長、心智的成熟與某種未知的契機,開始真正地蘇醒、顯現,並與她獨特的靈魂融合。這份力量,美麗而致命,幽雅而殘酷,寂靜而強大,就如同她本人所鐘愛的、那於芳華間燃儘一切、旋即凋零的櫻花一般,既是恩賜,亦是……最深刻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