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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8章 白樓未斷幽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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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無意間引導甲蟲走向終末的陰影,某種力量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在幽幽子心中迅速擴散,再也無法澄清。起初,這份力量還帶著生澀的棱角,並非每次心念波動都會引發不可控的後果。她像一個在萬丈深淵邊緣行走的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控製著每一個念頭,竭力不讓任何可能導向“終結”的思緒浮出心湖。她刻意避開那些微小而脆弱的生命——無論是執著撲向燈火的飛蛾,還是在夏夜短暫喧囂的蟲鳴,甚至是庭院角落裡一株剛剛探出頭、帶著露珠的野花,她都不敢長久凝視,彷彿自己的目光會攜帶不祥的詛咒。

她將自己更深地放逐到西行寺宅邸最偏僻、最荒蕪的角落,那裡幾乎被時光遺忘,隻有塵埃和陰影作伴。她減少與外界的一切聯係,甚至連對那幾位看著她從小小一團長大、至今仍不願離棄的仆役,也刻意保持著一種令人心酸的距離。她的言行舉止間充滿了過度的小心,彷彿自己是一件布滿裂紋、一觸即碎的瓷器,又或是身染劇毒,生怕沾染到任何關心她的人。

然而,西行妖的影響力,或者說,她自身那與妖樹同根同源、深植於骨髓中的本能,並未因她竭儘全力的壓抑而有絲毫減弱,反而如同在地下洶湧奔騰的暗河,隨著她身體的成長與心緒的愈發敏感,變得愈發磅礴且難以捉摸。那不再僅僅是模糊的、無意識的引導,有時甚至隻是她心湖中一個極其微小的漣漪——或許是黃昏時分,看到天邊最後一抹暖光被暮色吞噬時,心頭掠過的一絲難以名狀的哀愁;或許是因長年累月的孤寂而生出的一陣深入骨髓、令人隻想長眠不醒的疲憊;又或是偶然聽到高牆之外,仿若傳來尋常人家的孩童無憂無慮的嬉鬨聲時,那瞬間湧上的、被整個世界隔絕在外的委屈與冰寒——都足以引動周圍生命的異常凋零。

她隻是心情沉重地走過連線宅屋的迴廊,身旁一叢昨日還盛放得如火如荼、引得幾隻蝴蝶流連的花朵,可能在短短幾個時辰內就毫無征兆地整體萎蔫下去,飽滿的花瓣失去水分,邊緣捲曲泛黑,如同被無形的、來自冥土的霜寒瞬間掠過,生機儘失;寂靜的夜晚,那些閃爍著微弱而夢幻的綠光、懵懂地穿過破損窗格飛入她房間的螢火蟲,往往在她眼前盤旋不了幾圈,那點微弱的光芒便如同被吹熄的燭火般迅速黯淡、熄滅,小小的身軀直直墜落在冰冷的榻榻米上,不再有任何聲息,彷彿從未存在過。

最危險、也最徹底擊穿幽幽子心理防線的一次,發生在那位從小照顧她飲食起居、被她私下裡依戀地喚作“阿萩”的老婆婆身上。那是一個悶熱得令人喘不過氣的夏末傍晚,連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帶著一種瀕死的嘶啞。阿萩像過去十幾年如一日的那樣,顫巍巍地端著簡單的晚膳和一套漿洗得乾乾淨淨、散發著陽光味道的素色和服,來到幽幽子寂靜的房間。看著自家小姐日漸消瘦、原本就白皙的臉龐更是血色儘失,眉宇間那化不開的輕愁幾乎要凝結成沉重的露水壓彎她的睫毛,老婆婆心中酸楚難言,忍不住像幽幽子還是個小不點時那樣,伸出那雙布滿老年斑、關節粗大卻依舊溫暖乾燥的手,想要像過去無數次那樣,輕輕撫摸一下她那如同月下流瀉的櫻花般美麗順滑的卷發,說幾句發自肺腑的安慰話語。

就在那隻飽經風霜、充滿了無私慈愛的手即將觸碰到幽幽子發絲的瞬間,幽幽子正因為窗外突兀響起的一聲淒厲、彷彿預示著什麼不祥的烏鴉啼叫而心頭猛地一縮!一股混合著對自身詭異命運的深切恐懼與對阿萩安危的強烈到極致的擔憂,如同冰冷的鐵鉗般驟然夾緊了她的心臟,幾乎讓她窒息!

刹那間,阿萩婆婆的動作僵住了!她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變得如同陳年舊紙般蒼白中透著灰敗,嘴唇泛起不祥的青紫色,呼吸變得極其困難,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拉風箱般的異響,彷彿有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脖頸!她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極度痛苦與茫然交織的神情,身體晃了晃,渾濁卻依舊清澈、充滿關切的眼中光芒迅速黯淡,眼看就要像一片枯葉般向後癱軟倒下!

“不——!不要!阿萩!”幽幽子發出一聲近乎崩潰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巨大的恐慌與蝕骨的悔恨瞬間如同海嘯般淹沒了她。她幾乎是憑借著求生般的本能,在內心深處瘋狂地呐喊、抗拒著那股不受控製、正歡快地試圖將婆婆拉向冰冷深淵的力量,“停下來!求求你!不要傷害阿萩婆婆!我不要這樣!我寧願消失的是我自己!”

不知道是她那強烈到極點的意誌在千鈞一發之際產生了微弱的效果,還是那力量本身也並非完全失控、尚存一絲與她本心的聯係,阿常婆婆在徹底癱軟下去、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前一刻,猛地吸進了一口房間內的空氣,隨即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劇烈咳嗽!她佝僂的身體蜷縮起來,臉色雖然依舊蒼白得嚇人,胸口如同破風箱般劇烈起伏,但終究是緩過了一口氣,沒有立刻逝去。她驚魂未定地靠在冰冷的門框上,用一種混雜著劫後餘生的恐懼、難以置信的震驚以及更深沉的、幾乎要將幽幽子靈魂都壓垮的悲傷與憐憫的眼神,望著眼前淚流滿麵、渾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般的少女。

這件事,像一柄最鋒利的冰錐,徹底鑿穿了幽幽子心中最後的僥幸與防線。她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對身邊這些僅存的、真心疼愛她的人最惡毒、最無法擺脫的詛咒與威脅。無論她如何小心翼翼,如何壓抑自己,如何祈禱,那可怕的能力都如同潛伏在她影子裡的惡獸,與她一體共生,隨時可能掙脫束縛,將她所珍視的一切溫暖與關愛,都化為冰冷的死寂。

幾天後,她強忍著撕心裂肺的悲痛與無儘的不捨,以“家族徹底凋零,產業儘失,已無力再維持用度,實不願再拖累各位安享晚年”為由,含著眼淚,幾乎是半強迫地,將包括阿萩婆婆在內的最後幾位忠仆,全部召集起來,給予了遠比慣例豐厚得多的遣散費用,幾乎是懇求他們離開,回到他們自己的家人身邊,去過安穩、平凡、遠離詛咒的生活。

無論老人們如何老淚縱橫,如何哽咽著、顫抖著表示願意陪她到最後,哪怕粗茶淡飯、風雨同舟,生死由命,她都隻是流著淚,一遍遍地、堅定地搖頭,聲音哽咽得幾乎無法成句,破碎得令人心碎:“請走吧……求求你們了……為了你們自己,也為了讓我能稍微……稍微安心一點……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裡就好……這是我最後的任性和請求了……”

最終,在一種近乎悲壯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與淚水中,最後幾個熟悉而蒼老的身影,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了荒草叢生、吱呀作響的院門外。偌大的西行寺宅邸,真正徹底地變成了一座被遺忘在時間與塵世之外的孤島,一座隻有美麗與死亡相伴的豪華墳墓。除了永無止境的風聲、雨聲、以及那棵西行妖在風中永恒低語般的、誘惑與哀歎並存的沙沙聲,再也聽不到任何人間的煙火氣息,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空寂與冰冷,將幽幽子緊緊包裹。

然而,隔絕與空寂並沒能阻止流言的蔓生。關於“西行寺家的妖女”的傳聞,非但沒有因為人跡罕至而平息,反而如同被風吹散的、帶著毒性的孢子,變本加厲地在更遠的城鎮和村莊裡紮根、繁衍,衍生出更多光怪陸離、令人毛骨悚然的版本。有人說親眼看見她隻是對一條誤入院落、尋找食物的流浪野狗瞥了一眼,那狗便立刻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著倒地而亡,屍體很快腐爛發臭;有人說她居住的宅院周圍,連最頑強的、石縫裡都能生長的雜草都開始大片枯死,飛鳥絕跡,蛇蟲鼠蟻都不敢靠近,彷彿土地本身的生命力都被吸乾了;更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稱,有不信邪的年輕樵夫或獵戶,仗著血氣方剛和幾分酒意,打賭誰敢靠近那座鬼宅,結果其中一人在離宅院還有數百步遠的地方,就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神恍惚,眼神發直,嘴裡唸叨著“好美……好美的花……”,彷彿聽到櫻花樹下有絕世美人在輕聲呼喚自己的名字,癡癡呆呆地就要往裡走,幸好被同行的夥伴死死拉住,強行拖回,才撿回一條命,但之後也連續高燒不退、胡言亂語了好幾天,精神萎靡了許久,彷彿三魂七魄被吸走了一部分,整個人都變得癡癡傻傻。

這些真真假假、在口耳相傳中不斷被添油加醋的傳聞,使得人們對幽幽子的恐懼與厭惡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她不再僅僅是一個“不祥”的、需要避諱的象征,更成了一個

主動散播死亡、引誘生命走向終結的、活生生的、令人談之色變的“妖魔”。人們路過西行寺宅邸所在的區域時,會懷著極大的恐懼,寧願多走幾裡冤枉路也要遠遠地繞行一大圈,朝著那個方向吐口水、扔石子驅邪,或是掛上據說能驅邪避凶的、從寺廟求來的、畫得歪歪扭扭的符咒,彷彿那裡盤踞著帶來瘟疫、死亡與不幸的源頭,連看一眼都會沾染晦氣。

幽幽子將自己徹底封閉在這座孤島般的宅院裡,內心的負罪感與日俱增,沉重得讓她幾乎無法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帶著鈍痛。每一個因她能力間接或直接消逝的生命,無論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蟲,一朵無人問津的花,甚至是一個受到影響的、陌生或熟悉的人,都像一塊塊冰冷沉重的巨石,不斷累加在她的肩頭,壓得她脊背彎曲,直不起腰來。她開始長時間地、一動不動地坐在西行妖那如同巨臂般伸張的虯結根須邊,仰望著那彷彿能吞噬一切光線與希望的、繁茂到詭異的花枝,眼神空洞而麻木,彷彿靈魂也已隨之飄遠,與這片極致美麗又無比冰冷的死亡之地融為一體,唯有在八雲紫來訪時,才會短暫地恢複一絲生氣。

在一次八雲紫前來探望時,幽幽子倚靠著冰冷粗糙、彷彿帶有生命般微微脈動的樹乾,聲音輕得像要散在風中,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虛無與疲憊:“紫,我越來越能清晰地感覺到……我和這棵樹,或許從一開始就是不可分割的一體。它的根,彷彿就深深紮在我的心臟裡,汲取著我的悲傷、我的孤獨、我的恐懼……我所有的負麵情緒,都像是它最甜美的養料。然後,它變得越發強大,這份引導終結的力量也越發不受控製……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

她空洞的目光投向遠方灰濛濛的天空,“你說,如果……如果我消失了,徹底地從這裡消失,這棵樹,還有這種帶來終結的可怕力量,是不是也會跟著一起枯萎、消散?一切……是不是就能回到原本的樣子?那些因我而起的悲劇,是不是就能結束了?我……是不是就能解脫了……”

八雲紫聞言,心中猛地一沉,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與刺痛瞬間攫住了她,遠比麵對任何強敵時都要來得強烈。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她用了從未有過的、近乎凶狠的嚴厲語氣打斷了幽幽子:“閉嘴!我不準你再有這種念頭!”

她猛地抓住幽幽子冰涼而單薄得如同紙片般的雙肩,用力之大幾乎要留下指痕,迫使她轉向自己,眼中銳光爆閃,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堅決,“聽著,西行寺幽幽子!你的存在,是獨一無二的,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與這棵樹的聯係,一定有彆的、更複雜的緣由和解決方法,但絕對、絕對不是通過犧牲你自己來達成!那種愚蠢的、自我毀滅的念頭,給我徹底從你腦子裡扔出去!否則……否則我就把你關進隙間裡,直到你想通為止!”

她的話語斬釘截鐵,充滿了近乎偏執的保護欲和一絲刻意隱藏的慌亂。然而,在她那深邃如同星海的眼中,那個被幽幽子無意間觸及的、冰冷而殘酷的猜測,卻如同陰魂不散般再次浮現,並且越來越清晰——西行寺家的血脈,與這棵彷彿來自冥土的妖樹之間,恐怕確實存在著某種超越尋常理解、近乎共生甚至是一體兩麵的深層聯係。幽幽子的覺醒,或許並非偶然,而是某種早已寫定在命運之輪上的、關乎生死境界奧秘的宿命必然。她的消亡,極有可能真的會引發西行妖的劇烈異變,甚至……可能導致那份引導死亡的力量就此中斷;亦或是徹底失控爆發,形成無法挽回的災難;或者以另一種更極端、更不可控的形式尋找新的載體,屆時造成的破壞與悲傷恐怕遠超現在。這無論從她個人對幽幽子那份日益複雜難言的情感,還是從她作為妖怪賢者對世間平衡與“未來計劃”的考量,都是她絕對無法接受、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的結果。但此刻,她隻能將這份深層的憂慮與冰冷的判斷死死壓在心底,用堅定甚至略帶凶狠霸道的外表,來強行支撐起幽幽子那搖搖欲墜、瀕臨崩潰的精神防線。

就在西行妖的惡名與幽幽子的恐怖流言愈演愈烈,幾乎成為附近地區人們夜晚止小兒夜啼的恐怖傳說之時,不出所料地,再次引來了新的“挑戰者”與“退治者”。

大部分人在親眼目睹宅院周圍那肉眼可見的荒涼死寂,親身感受到那無處不在的、令人心神不寧、脊背發涼、彷彿被無數雙冰冷眼睛注視著的壓抑氛圍,或是僅僅遠遠瞥見那棵巨大妖樹在風中搖曳、散發著混合著極致美麗與濃重死亡氣息的詭異氣場後,便很識趣地打了退堂鼓,不願以身犯險,白白送命,甚至有些膽小的,連靠近都不敢,隻在遠處望一眼便落荒而逃。然而,總有那麼一些不信邪,或是對自身實力抱有絕對自信,抑或是被所謂的“正義感”或單純強烈的好奇心驅使的存在,會選擇踏入這片被眾生遺棄的詛咒之地。

這一日,兩位氣質與眾不同的訪客,踏上了西行寺家門前無人問津的石階。

那是一位身姿挺拔、步履輕盈如貓的女子。她擁有一頭耀眼的銀色長發,卻並未像平安時代的貴族女子那般盤成複雜發髻,隻是用一根樸素的深藍色絲帶在發尾處鬆鬆挽住,任由幾縷不聽話的發絲隨風拂過她姣好的臉頰,平添幾分不羈的灑脫。她身上穿著便於活動的、頗具特色的服飾:上身是潔白的、袖口收緊的簡式襯衫,外麵套著一件青綠色的無袖短褂,短褂的左胸口位置,用銀線繡著一個抽象的、可愛的幽靈狀圖案。下身則穿著與短褂同色的、褲腿寬鬆的袴褲,顯得乾淨利落,便於行動。

而她腰間佩戴著的那柄短劍,此時正隱隱透著一股令人心緒寧靜、靈台清明的溫潤靈光——正是魂魄家相傳的寶刀“白樓劍”。而她的身邊,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看起來約莫人類男孩六七歲年紀、同樣擁有一頭耀眼銀發的小少年。這小少年麵容稚嫩,五官精緻,但那雙藍色的眼睛卻不像普通孩童那般充滿天真好奇與跳脫,反而帶著一種異常的沉靜與早熟的老成,彷彿稚嫩的外表下裝載著一個經曆了不少風雨的靈魂。他緊緊跟在女子身側,小手也按在自己腰間一柄明顯是量身定做的、縮小版的短刀上,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一副如臨大敵卻又努力維持鎮定、想要保護母親的“小大人”模樣。

當然,最能昭示他們身份的,還是他們各自身側一體共生的巨大靈體。二人正是遊曆四方、以磨煉劍技與退治妖邪為生的半靈劍士魂魄妖靈,以及她年紀尚輕(針對半靈而言)的幼子,魂魄妖忌。

“母親大人,”妖忌抬起頭,小聲地對妖靈說道,他的感知似乎天生就異常敏銳,能察覺到常人甚至許多修行者都無法清晰感知的、流動的氣息,“這裡的‘氣’……非常、非常混亂。悲傷和死寂的味道幾乎濃得化不開……但奇怪的是,在這片死寂之中,又纏繞著一種很溫柔、很純淨,但是……非常非常危險的感覺,就像……就像最美麗的花往往帶著最烈的毒。”他皺了皺鼻子,似乎在努力分辨空氣中那複雜難言、令人心悸的“味道”。

妖靈點了點頭,神色凝重地審視著眼前這座彷彿被一層無形灰霾籠罩、處處透露著不祥的宅院,右手下意識地、帶著某種韻律般輕輕撫上了腰間的白樓劍劍柄。

“嗯,感覺到了。非同尋常的‘場’……並非簡單的怨念或妖氣聚集,更像是一種……涉及生命本質的、被扭曲了的領域。妖忌,跟緊我,絕對不要離開我身邊三步之外,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潛藏著我們無法理解的危險。”她語氣加重,帶著不容反駁的、屬於母親的嚴厲與擔憂,“如果待會情況有任何不對,我讓你跑,你必須立刻、頭也不回地以最快速度離開這裡,朝著我們來時方向,去找那間我們借宿過的山間小寺暫避,絕對不許回頭!明白嗎?”

妖忌抿了抿嘴唇,小手更加用力地攥緊了短刀的柄,指節有些發白,他似乎想反駁,想說自己早已不是完全需要保護的小孩子,也可以幫上忙,也可以戰鬥,但在母親那混合著深切擔憂與孤注一擲般決絕的目光注視下,他最終還是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有些發悶,卻異常堅定:“……是,母親大人。您……請千萬、千萬小心。妖忌……會保護好自己,不讓您分心。”

就在他們二人調整呼吸,將狀態提升至巔峰,準備進一步探查這寂靜得可怕的院落,甚至妖靈已經將手穩穩按在白樓劍上,體內力量開始緩緩流轉,打算直接以氣機感應、呼喚宅院主人出來交涉時,一個身影悄然無聲地、如同從陰影中浮出水麵般,出現在已然有些歪斜的宅院大門內側。

那是一位身著素雅淡藍色櫻花紋和服的少女,她擁有著一頭如同初春最嬌嫩八重櫻般柔美絢爛的短發,襯得她膚色愈發白皙剔透,彷彿上好的羊脂玉。她的容顏美麗得近乎不真實,超越了凡俗畫筆所能描繪的極限,但臉色卻泛著一種缺乏血色的蒼白,眉眼間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深切的疲憊與憂慮,如同終日不見陽光的深穀幽蘭。然而,即便如此,她依舊保持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優雅與高潔氣度,隻是那雙淡粉色的、如同琉璃般清澈的眼眸中,此刻充滿了難以掩飾的、想要急切阻止什麼的焦灼與哀傷。

“請……請止步。”幽幽子輕聲開口,“這裡……真的不是二位該來的地方。請儘快離開吧,趁現在還來得及……為了你們自身的安全著想,請不要再前進了。”

魂魄妖靈打量著幽幽子,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訝與愕然。她本以為盤踞在這種凶地、製造了諸多恐怖傳聞、被世人視為妖魔的,會是何等猙獰扭曲、怨氣衝天、麵目可憎的妖物或惡靈,卻沒料到出現在眼前的,竟是這樣一個看起來柔弱、美麗、空靈得不食人間煙火,甚至帶著幾分神性的少女。但是,她敏銳的靈覺能清晰地感知到,對方身上縈繞的那種與周圍死寂環境渾然一體、彷彿她即是這片土地化身的非人靜謐感,以及那潛藏在極致美麗與溫柔表象之下、令人靈魂深處都隱隱感到戰栗、關乎生命最終歸宿的、冰冷而絕對的死亡氣息。

“在下魂魄妖靈,乃是一名修行中的劍士。”妖靈上前一步,禮節周全地微微頷首,姿態不卑不亢,但眼神依舊清澈而堅定,如同未經雕琢的水晶,沒有絲毫退縮與迷茫,“聽聞此地有異象頻生,滋擾地方安寧,特來查探。閣下……想必便是此間主人,西行寺幽幽子小姐?”她頓了頓,目光越過幽幽子單薄的肩頭,落在遠處那棵巨大的、彷彿在無聲燃燒著生命與死亡的櫻樹上,語氣帶著探究,“還請閣下如實相告,外界關於‘西行妖’與……閣下您本身的諸多傳聞,究竟是何緣由?若有無辜者因之受害,在下既遇此事,便無法坐視不理,當儘力尋求解決之道。”

幽幽子搖了搖頭,眼中流露出真誠的、近乎哀懇的神色,聲音愈發輕柔:“那些傳聞……大多並非空穴來風,甚至……可能比流傳的更為……可怕。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讓二位無辜之人涉足此等險地。那棵樹……以及我自身,都蘊含著遠超你們想象的、無法預測與控製的危險。請相信我,立刻離開這裡,不要再靠近了,這不僅僅是為了你們寶貴的生命,也是為了……讓我這顆早已不堪重負的心,能稍微得到一絲安寧。”

魂魄妖靈這些年來一直心無旁騖地刻苦磨煉劍藝,四處遊曆,斬妖除魔,雖然性格在某些方麵顯得單純直接,思考方式有時近乎一根筋,但對自己的實力、直覺與心中秉持的“道義”有著絕對的自信,內心更是如她所修煉的劍道一般筆直堅定,自然不會因為對方幾句聽起來像是勸誡(或者說警告)的話就輕易放棄。更何況,她敏銳的直覺與半靈的純淨感知告訴她,眼前的少女並非心懷惡意的邪祟,這份看似矛盾的認知,反而更堅定了她要弄清真相、從根本上解決禍端、或許還能“拯救”這位被困於命運的少女的決心。她覺得自己有責任,也有能力去麵對和處理這件事。

“抱歉,幽幽子小姐,在下無法僅憑閣下的一麵之詞便就此退縮。”妖靈的語氣依舊保持著禮貌,卻帶著劍刃般不容置疑的堅定,她甚至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顯得更加英姿颯爽,“若此地果真如閣下所言般危險,那更應設法尋得解決之道,厘清緣由,而非一味迴避,任其滋長,最終如同潰堤之洪,危及更多不明真相、無意闖入的無辜之人。這絕非正道。”

她目光灼灼地看著幽幽子,“若是在下學藝不精,探查或退治失敗,因此而喪命,那也是修行不足,命運使然,甘願承受任何後果,絕無怨言,任憑閣下處置。”

說罷,不等幽幽子再次出聲勸阻,妖靈眼神一凜,周身平和的氣息陡然變得銳利無匹,如同出鞘的利劍!她身形如電,足尖在荒草與碎石上輕輕一點,竟以一種極其精妙、迅捷如風的身法,瞬間繞過了擋在門前的、試圖伸手阻攔的幽幽子,目標明確地朝著庭院深處、那棵散發著無窮妖異魅力與冰冷死氣的西行妖本體疾衝而去!在她看來,那棵巨大妖樹顯然是所有異常的核心與源頭,隻要傾儘全力,以白樓劍之力斬斷其邪異核心,或許就能化解此地的危機,甚至……幫助這位看似被困的幽幽子小姐。

“等等!請等一下!不要去!那裡不能去!”幽幽子驚撥出聲,想要伸手拉住她,卻隻碰到了一縷掠過指尖的、帶著涼意和淡淡清香的銀色發絲,那觸感轉瞬即逝。

妖靈的動作極快,幾個輕盈如燕的起落便已闖入西行妖那巨大樹冠所籠罩的、氣息最為詭異的範圍。然而,越是靠近那棵彷彿擁有自己生命的巨樹,她心中那股莫名的、混合著驚歎與不安的悸動就越是強烈。那棵櫻花樹實在是太美了,美得超越了言語所能形容的極限,美得讓人心旌搖曳,神魂顛倒,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想要沉醉在那片絢爛如燃燒的雲霞、卻又寂靜如萬古長夜的花海之中,永遠地凝視、擁抱那份動人心魄的美麗與哀愁,直至永恒。同時,一股無形的、冰冷徹骨、彷彿能凍結靈魂的力量也開始如同無所不在的濃霧般,從四麵八方侵蝕她的意誌力,彷彿有無數個充滿誘惑的、溫柔而哀婉的聲音在她耳邊呢喃低語,編織著最甜美的幻夢,勸她放下手中冰冷的劍,放棄所有的掙紮、責任與執著,融入這片永恒的、寧靜的、再無痛苦的安眠之中。

“區區……惑心之術!休想……休想動搖我的神智!”妖靈猛地一咬舌尖,利用尖銳的痛楚讓自己瞬間從那甜美的沉淪感中清醒了幾分,手中白樓劍應聲出鞘!短劍並未綻放出刺眼奪目的光芒,反而內斂著一層溫潤而純淨、彷彿能滌蕩世間一切汙穢、安撫躁動靈魂的柔和靈光。她將全部心神與力量凝聚於劍尖,人劍合一,化作一道決絕的、一往無前的流光,朝著西行妖那粗壯無比、纏繞著歲月與死亡痕跡的樹乾奮力刺去!這一劍,蘊含著她多年苦修的技藝、對亡者的淨化之力與守護某物的決心,旨在斬斷妖樹的邪異核心,破除這死亡的魅惑!

然而,就在白樓劍那凝聚了魂魄妖靈的劍尖即將觸及西行妖樹皮的刹那,她的動作卻不由自主地、詭異地凝滯了。並非受到了什麼實質性的物理阻擋或強大的反震之力,而是她的全部心神、意誌乃至靈魂,在那一瞬間,彷彿被樹冠上那層層疊疊、如同粉色雲霞般極致怒放、彷彿在燃燒自己生命最後光華的花朵徹底吸了進去!她的眼神變得迷離而空洞,失去了焦距,緊握劍柄的手微微顫抖,腦海中一片空白,隻剩下對那份超越凡俗、直擊靈魂深處的極致之美的無儘讚歎與嚮往,連自己為何而來、要做些什麼、身在何處都變得模糊不清,彷彿隔著一層溫暖而厚重的濃霧。她彷彿看到了早已逝去的、麵容模糊的親人在漫天飄舞的、永不停止的櫻花雨中向她微笑著招手,呼喚著她的名字……

“危險!快醒醒!魂魄小姐!”眼看妖靈就要如同那些沉淪的犧牲者一樣,心神被西行妖的力量徹底俘獲、同化,最終力竭而亡或心甘情願地走向自我終結,幽幽子心急如焚,強烈的擔憂與想要救人的衝動壓倒了對自身能力的恐懼。她再也顧不上那可怕的力量是否會失控,立刻提起和服繁瑣的下擺,不顧一切地朝著妖靈的方向飛奔而去,想要將她從那種被徹底蠱惑、沉淪的狀態中拉回來。

然而,情急之下,幽幽子心神激蕩,情緒劇烈波動,她那與西行妖緊密相連的、引導萬物走向終末的可怕能力,再次被強烈地、不受控製地引動!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直接作用於生命本源的“終結”意念,如同失控的瘟疫般自她身上瘋狂擴散開來,精準地、不可避免地籠罩向了心神失守、毫無防備、完全敞開了靈魂的魂魄妖靈!

妖靈隻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令人靈魂都為之凍結、彷彿連思考都要停止的極致寒意瞬間席捲了全身,彷彿有一隻來自九幽最深處、冰冷而無情的無形之手,穿透了她的血肉與靈力防護,直接扼住了她跳動的心臟,要將她的生命力與靈魂印記,直接從這具軀殼中強行剝離、扯碎!她悶哼一聲,臉色瞬間變得死灰,原本閃爍著堅定清澈光芒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如同熄滅的星辰,手中的白樓劍“當啷”一聲,無力地掉落在鋪滿厚厚落花的、鬆軟的泥土上,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提線木偶般,失去了所有支撐,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徹底倒下,生命之火即將熄滅。

就在這千鈞一發、生死立判之際——

“幽幽子!控製住!停下!”

一聲帶著明顯急切的低喝,如同驚雷般驟然響起!伴隨著一道邊緣閃爍著無數詭譎、半開半闔、彷彿在窺視現實與虛幻界限的眼珠圖案的黑色裂隙,在妖靈身旁不到一尺的虛空中驟然撕裂、展開!八雲紫的身影一步邁出!她臉上慣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凝重與銳利。她手中那柄裝飾著華麗蕾絲與緞帶的洋傘傘尖,此刻正凝聚著高度壓縮的、扭曲現實境界的幽暗光芒,精準無比地、如同最頂尖的外科醫生般,朝著連線在幽幽子與妖靈之間那無形的、代表著“引導死亡”的因果之線最脆弱的一點,輕輕一劃!

“嗡——!”

一聲極其細微、卻彷彿直接響徹在靈魂層麵、讓空間都為之震顫的異響傳來。彷彿有什麼無形無質、卻又至關重要的“聯係”被強行切斷、擾亂了。籠罩在魂魄妖靈身上的那股冰冷死意與抽取生命的力量,如同被陽光碟機散的晨霧般驟然消退!她猛地從那種瀕死的、萬物終結的窒息感中掙脫出來,大口大口地、貪婪地喘著粗氣,劇烈地咳嗽起來,彷彿要把肺都咳出來,身體一軟,單膝跪倒在地,用顫抖不止的手死死支撐著地麵,額頭上布滿了冰冷的汗珠,眼中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極致後怕、深入骨髓的恐懼與難以置信的驚駭。而幽幽子也因為能力的驟然中斷與強烈的精神反衝,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喉頭一甜,一抹腥紅湧上,又被她強行嚥下,踉蹌著向後倒去,被及時趕到的紫伸手穩穩扶住,攬入懷中。

“紫……我……我又……”幽幽子靠在紫溫暖而柔軟的懷抱裡,聲音帶著深入骨髓的自責與恐懼,眼淚如同斷線的珍珠般滾落,“我差點又……殺了……我控製不住……我真的控製不住……”

“噓……彆說了,已經沒事了,都過去了。”紫輕輕拍著她劇烈顫抖的脊背,聲音放緩,眼神卻銳利地掃過周圍的環境,確認著安全,“不是你的錯,幽幽子。你也是想救她,我知道,我都知道。是這該死的命運和這棵破樹的錯。”她一邊用話語安慰著懷中瀕臨崩潰的少女,一邊將目光轉向剛剛緩過一口氣、正被急匆匆跑過來、臉色嚇得煞白、金豆子都快掉下來、卻仍努力想要攙扶起母親的妖忌奮力支撐著的魂魄妖靈,眼神變得有些複雜。

“哎呀呀,咱當是哪個不怕死、頭鐵的家夥又跑來觸這黴頭,原來是你啊,妖靈醬~”八雲紫的語氣恢複了幾分平日裡的戲謔,彷彿剛才那如同雷霆般介入、扭轉生死的一擊並非出自她手,“這麼多年不見,你的劍術看來是頗有長進嘛,膽子也更肥了,都敢直接對著這種連咱都覺得麻煩的‘大家夥’動手了。不過嘛……”她目光掃過掉在落花中的白樓劍,以及妖靈那雖然驚魂未定卻依舊挺直的脊梁,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這莽莽撞撞、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衝上去斬了再說的性子,還有這容易被打動的、過於‘純粹’以至於顯得有些傻乎乎的內心,倒是一點沒變呢,真是讓人……忍不住想歎氣又有點‘懷念’呢。”

她的目光繼而饒有興致地轉向緊緊護在母親身前的妖忌:“更讓咱驚訝的是,你居然連孩子都有了?嘖嘖,真是時光飛逝,歲月如梭,看不出來啊,不知道是哪個……‘幸運’,或者說‘膽大包天’、不怕被你這種性格折騰的男人,能有這般‘福氣’呢?”

魂魄妖靈在妖忌的攙扶下,勉強站穩了身子,呼吸依舊有些急促。聽到紫的話,她臉上並沒有什麼羞澀或尷尬的紅暈,反而很坦然地,甚至帶著一絲淡淡的、平靜至極的語氣,直接回答道:“他死了。”

這話一出,不光是幽幽子從紫的懷中抬起頭,露出愕然與一絲深切同情的神色,連紫也微微挑了眉,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意外。現場的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和微妙的尷尬。小妖忌則低下了頭,小手緊緊攥著母親那件青綠色短褂的衣角,嘴唇抿得死死的。

妖靈看著她們的反應,眨了眨那雙帶著些許驚魂未定、卻依舊清澈見底、不染塵埃的眼睛,似乎才意識到自己的話可能引起了誤解,有些詫異地歪了歪頭,補充解釋道:“這……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人類……是沒辦法活那麼久的啊。生老病死,魂歸冥土,此乃天地常理,自然迴圈,不是世間萬物、人儘皆知的常識麼?”

她這話說得理所當然,坦率得近乎天然呆,反而讓見多識廣的八雲紫和心思敏感的幽幽子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應。確實,對於壽命有限、半百便是漫長一生的人類而言,數十年的相聚相守已是難得;但對於像八雲紫這樣活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大妖怪,或者魂魄妖靈這種天生擁有比人類悠長得多的壽命的半靈來說,人類伴侶的逝去,或許隻是她們漫長生命中一段深刻卻註定成為過去的篇章。這種源於種族本質與時間感知的巨大差異,在此刻顯得格外分明,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直白與純粹。

經過一番簡單的交流(其間紫少不了用那柄精緻的摺扇半掩著麵,饒有興致地彎下腰,逗弄那一臉嚴肅、努力想表現出“我是男子漢”模樣、卻因為剛才的危機和紫那深不可測的氣勢而顯得有些底氣不足、眼神遊移的妖忌,用甜得發膩的語氣問他“哎呀,好可愛的小朋友~你今年幾歲啦?”“跟著你母親練劍辛不辛苦呀?會不會覺得她太嚴格、太死板了?”,弄得小妖忌不知所措,更加往妖靈身後縮,但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打量這位強大、神秘、笑起來像狐狸一樣、卻莫名讓人覺得或許可以信賴的金發“大姐姐”),妖靈也大致介紹了自己和妖忌的名字與經曆。她們母子二人一直如同無根浮萍般四處漂泊,依靠接取一些退治妖怪、解決異變的委托來維持生計,同時也藉此磨煉自身的劍技與力量,追尋著劍道的更高境界與心中的“道義”。

妖靈倒是很光棍,或者說,她性格中本就有著極為認死理、重承諾的一麵。她稍微平複了依舊有些紊亂的氣息,便直接對幽幽子和紫說道,語氣認真得近乎刻板:“這次是我魂魄妖靈太過魯莽,判斷失誤,嚴重低估了西行妖的可怕之處,也誤會了幽幽子小姐的善意與處境。若非二位及時出手相救,我恐怕已經魂飛魄散,隻能在彼岸再見。既然事先說了願賭服輸,技不如人,險些喪命也是咎由自取,無話可說。如今承蒙二位出手相救,此恩重於山嶽,妖靈沒齒難忘。要殺要剮,或是需要我做什麼來彌補此次冒犯與造成的困擾,二位儘管開口,我魂魄妖靈絕無二話,必定竭儘全力完成。”她性子直率,認錯也認得乾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可愛的、一本正經的擔當。

幽幽子連忙急切地搖頭,語氣溫柔而充滿了歉意,甚至帶著幾分惶恐:“不,請不要這麼說,魂魄小姐!該道歉的是我才對!是我沒有控製好自己的力量,差點……差點害了你。你們並沒有做錯什麼,是這片土地和我的問題,是我將你們捲入了危險之中。請千萬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更不要說什麼要殺要剮的話。這裡真的太危險了,你們還是儘快離開吧,找個安全的地方,好好活下去,不要再與這裡有任何牽扯了。”她是真心實意地為這對母子的安危感到擔憂,不希望她們因為自己的緣故再受到任何傷害,那會讓她本就沉重的負罪感更加無法承受。

然而,八雲紫看著雖然有些狼狽、衣袂沾塵但眼神依舊清澈堅定、脊梁挺得筆直的魂魄妖靈,又看了看身邊憂心忡忡、善良柔弱得讓人心疼的幽幽子,眼中閃過一絲算計的、卻又帶著幾分溫和與認可的光芒。她不能時時刻刻守護在幽幽子身邊,隙間的妖怪也有她自己必須處理的、關乎整個妖怪世界乃至更大範圍平衡的、繁瑣而耗神的事務,有時甚至需要離開很遠。而幽幽子雖然身負如此可怕、近乎規則性的能力,但以她那寧肯自己承受一切痛苦與孤寂也不願牽連傷害他人、過於溫柔甚至到了軟弱地步的性子,就算真遇到心懷叵測、想要利用她或者傷害她的人,恐怕也未必會主動運用力量自衛,甚至會因為害怕失控傷害對方而選擇退縮、隱忍,將自己置於更危險的境地。加上如今西行妖的影響範圍似乎在幽幽子無意識中隱隱擴大,外界對她的誤解與敵意與日俱增,難保不會有一些被恐懼驅使的愚民、或是彆有用心的法師、異能者,做出什麼過激的、瘋狂的、甚至是組織性的討伐舉動。若能有人常駐在此,既能陪伴孤獨的幽幽子,給予她一些精神上的慰藉與支撐,讓她不至於在絕望中徹底沉淪,又能在必要時提供實實在在的保護,應付那些尋常的麻煩,無疑是目前看來最理想、最一舉多得的選擇。

想到這裡,紫忽然開口,話鋒一轉,對還在努力勸妖靈母子離開的幽幽子勸說道:“幽幽子,你一味地讓她們離開,固然是出於你的善良和不想連累他人的好意。但事到如今,外界關於你的傳言已經越傳越離譜,越傳越可怕,幾乎把你形容成了擇人而噬的妖魔。今天來的是明事理、講道理、性子直的魂魄小姐,雖然莽撞了些,但本性不壞。難保明天不會來一些更衝動、更不擇手段,或者被貪婪和愚蠢矇蔽雙眼的家夥。你獨自一人居住在這偌大、空曠的宅院裡,連個能通風報信、幫忙周旋的人都沒有,終究是勢單力薄,處處不便,也讓我……無法完全放心。”她找了個聽起來合情合理的藉口,“我看妖靈小姐身手不凡,劍術自有其獨到之處,性情也耿直磊落,重信守諾,是值得托付之人。她的孩子妖忌,看起來也是個懂事早慧、沉靜穩重的孩子。若是她們自己願意,不如就請她們暫時留在附近居住如何?一來可以幫你照看一下門戶,阻攔、勸退一些不必要的騷擾,或者至少能提前預警,讓你能有個準備,清淨些;二來,她們母子漂泊已久,風餐露宿,想必也需要一個能夠暫時安定下來的地方休整、修煉。你看這宅院,大部分房間都空置著,荒廢也是可惜,不如物儘其用。”

這個提議顯然完全出乎了幽幽子的意料,她下意識地就想拒絕,聲音都提高了幾分,帶著焦急:“這怎麼行!絕對不行!這太危險了!我怎麼能讓魂魄小姐和小妖忌因為我而置身於這種險地!萬一……萬一我再次失控,像剛才那樣……我……我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

令人意外的是,魂魄妖靈在略微沉吟,與妖忌交換了一個眼神——妖忌雖然沒說話,但那雙藍色的眼睛中,除了對母親的擔憂,也流露出對“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穩定的地方”的隱隱渴望——之後,竟然很快接受了這個提議。她抬起頭,目光清澈而認真地看向幽幽子和紫,語氣鄭重地說道:“紫大人說得……不無道理。首先,如果沒有二位及時出手相救,我魂魄妖靈今天絕無生還的可能,這份救命之恩,重於泰山,形同再造,不能不報。其次,”她溫柔地摸了摸妖忌柔軟的銀發,眼中閃過一絲柔和與作為母親的愧疚,“我們母子確實輾轉漂泊了太久,居無定所。妖忌他……從小就跟在我身邊,經曆了不少風雨,卻幾乎沒過上幾天安穩平靜的日子。他這個年紀,正是需要靜心修煉、打牢根基,也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環境來成長的時候。如果有一個相對安靜、不受過多打擾的地方能讓我們暫時落腳,對他未來的成長與發展,自然是再好不過。”接著,她臉上竟然浮現出一抹淡淡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紅暈,聲音也稍微低了一些,帶著點與她平時嚴肅表情反差極大的、一本正經的可愛,“最後……還有一點我個人的……私心。我……我好像有點……被幽幽子大人吸引了。”

“誒?!吸、吸引?”幽幽子聞言,猛地愣住了,臉頰上瞬間飛起兩抹顯而易見的、如同晚霞般的紅暈,一時間手足無措,心跳莫名加速,不知該如何回應這過於直白、容易引人誤會的“告白”。

妖靈似乎沒怎麼意識到自己話裡的歧義和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之處,依舊一臉認真地、努力尋找著合適詞彙解釋道:“啊,不是那種……世俗意義上的意思。我是覺得……幽幽子大人身上,有一種很特彆、很複雜的氣質。非常溫柔,讓人感覺很安心,很舒服,就像……就像春夜裡靜謐盛開的櫻花;但是……在這份極致的溫柔與美麗之下,又隱藏著如此深刻的悲傷和如此強大、令人敬畏的力量……這種矛盾而和諧的感覺,讓我……忍不住想去瞭解更多,想去探究背後的緣由,想去知道為什麼……就像一位頂尖的劍客,偶然看到一本深奧無比、卻又充滿了致命吸引力、彷彿蘊含著至高劍理的秘傳劍譜一樣,讓人忍不住心生嚮往,想去鑽研、去理解……”她努力地表達著自己那種莫名的、被幽幽子周身那種複雜氣場吸引的感覺,那認真又有點詞不達意的模樣,反而更顯得她性格純粹得有些可愛,與她乾練颯爽的外表形成了有趣的反差。

妖靈又正色道,恢複了平時那靠譜的模樣:“至於危險,請幽幽子大人不必過於擔心。我們可以不住在您附近,就在外圍,找一間獨立的、相對完好的宅邸,自己動手整理出來居住。這樣既能看到門戶,留意往來動靜,起到預警作用,又能與主宅和西行妖本體保持足夠的安全距離,應該能最大程度地避免被您的能力無意中影響。而且,”她彎腰,鄭重地拾起掉在地上的白樓劍,輕輕拂去劍鞘上沾染的花瓣與塵土,將其歸鞘,臉上露出一個帶著些許自信、卻又不再像之前那樣盲目衝動的沉穩笑容,“經過剛才那番生死一線的教訓,我也算對西行妖的力量性質和幽幽子大人的情況有了更深刻、更直觀的瞭解,今後自然會更加小心謹慎,時刻保持靈台清明,不會再輕易被其表象所迷惑。至於尋常的麻煩,或是些不知深淺、前來騷擾的宵小之輩,我相信以我和妖忌聯手之力,足以應付,絕不會讓他們打擾到幽幽子大人的清淨。”

紫也在一旁適時地幫腔,輕輕攬住幽幽子纖細而微微顫抖的肩膀,柔聲勸道:“好啦,我的傻幽幽子,你就彆再固執地拒絕了。這也是妖靈小姐她們經過深思熟慮後自己的選擇,是對雙方都有利的安排。況且,我不是早就對你說過嗎?無論我在哪裡,在做什麼,隻要你呼喚我的名字,我就能感應到,會立刻趕到你身邊。這是你我之間的約定,永遠不會改變。這樣,你總可以稍微放心一些了吧?”

在紫的連番勸說和魂魄妖靈的真誠堅持下,尤其是看著妖忌那雙雖然還帶著些許緊張與對陌生環境的不安、卻也有著對穩定生活和新夥伴(或許)隱隱期待的眼睛,幽幽子最終心軟了,她那堅固的、由自責與恐懼築成的防線被這份無比真誠的善意與擔當徹底瓦解。她輕輕歎了口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接受了某種新的可能性,點了點頭,眼中充滿了複雜的感激、愧疚與真誠的關懷。

“那……那就真的……麻煩你們了。”她輕聲說道,聲音依舊輕柔,卻多了一絲如釋重負的暖意,對著妖靈和妖忌微微躬身,“如果……如果你們感覺有任何不適,或者任何時候改變了主意,請一定、一定要立刻告訴我,千萬不要勉強自己。這裡……永遠歡迎你們,但也隨時可以離開,沒有任何束縛。請……務必以自己的安全為重。”

於是,魂魄妖靈與魂魄妖忌這對半靈母子,便在荒廢的西行寺宅邸的外圍,找到了一間雖然破舊不堪、屋頂有些漏雨但主體結構尚算完好、遠離西行妖的獨立偏院,定居了下來。妖靈負責起外圍的日常警戒與灑掃,閒暇時則繼續磨煉自己的劍技,並開始更加係統地指導妖忌劍術與力量的運用,將漂泊中缺失的安穩修煉時光補回來;而妖忌,除了每日雷打不動的、揮汗如雨的練劍功課,似乎對打理庭院、修剪那些肆意生長的雜草和枯枝,甚至嘗試在遠處開墾一小片土地種點什麼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小小的、認真的身影時常忙碌在荒草與殘垣之間,用他那還不算熟練卻異常專注的手法,努力地想要讓這片被死亡氣息籠罩的土地的一角,重新煥發出一絲屬於生命的、整潔的、欣欣向榮的活力。他偶爾會采一些在廢墟中頑強開放的、不知名的野花,小心翼翼地插在母親整理好的窗台上的一個破陶罐裡,為這簡陋的新家增添一抹亮色。

至少,幽幽子不再是孤獨一人了。

而這,或許就是一個新的開始——

也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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