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9章 碧血化春封櫻庭
時光,在這座被世人遺棄的宅邸中,彷彿被西行妖那悖逆常理的死亡魅力所凝滯,流淌得格外緩慢而粘稠。然而,自魂魄妖靈與她那位心思縝密的幼子妖忌在此築居以來,這片長久被死寂與絕望浸透的土地,終究是滲入了一絲屬於“生”的、微弱卻執拗的脈搏。
妖靈選定的那處偏院,在母子二人日複一日的勞作下漸次改觀。坍塌的院牆以切割齊整的青石細心填補,腐爛的廊板被新伐的木材替代,散發出清淺的木質芬芳。年幼的妖忌,那雙本該隻握木刀的小手,卻對土地懷著超乎年齡的眷戀。他在向陽處開辟出一方規整的田壟,將廢墟縫隙中頑強存活的野花小心移植,又尋來些易於生長的菜種,學著記憶中的農人模樣,笨拙卻專注地播種、澆灌。當他首次收獲幾莖青翠卻瘦弱的野菜時,竟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跑到母親麵前,藍色的眼裡閃爍著久違的、屬於孩童的純粹欣悅。
幽幽子依舊如履薄冰。她像一隻驚弓之鳥,大多時分仍蜷縮於主宅最深的陰影裡,或是那片唯有她與紫能安然存活的、西行妖力量籠罩的核心區域。然而她的目光,已無法再從偏院的方向移開。每日清晨那富有韻律的劈柴聲,孩童練劍時稚嫩卻認真的呼喝,乃至偶爾飄來的、樸素的炊煙氣息……這一切都如涓涓細流,悄然浸潤著她心中冰封的角落。
她開始更細致地觀察那位銀發的女劍士。妖靈的劍術,與她在家藏古籍上所見過的任何流派皆不相同。那並非追求殺伐之效的武技,亦非炫示技巧的演武,而更像是一種與靈魂對話的儀式。每一式皆簡潔至極,卻又蘊含著千錘百煉後的圓融與力量。尤其當她握住那柄名為“白樓”的短劍時,劍身自然流淌出溫潤澄淨的光暈,並不刺目,卻彷彿能撫平周遭一切躁動不安的氣息,連西行妖那無時無刻不在散發的、誘人沉淪的力量,似乎都能被這光暈稍稍驅散。幽幽子雖不解劍招精妙,卻能“感覺”到,那劍舞之中,蘊藏著與她周身縈繞的“終結”之力截然相反的、蓬勃而堅韌的“生機”。
而那名為妖忌的孩子,更是牽動著她心底最柔軟的角落。看著他因發力不穩跌倒,又抿著唇默默爬起;看著他每日清晨雷打不動地為那方小小“花園”澆水,對著初生的嫩芽流露期盼;看著他偶爾在母親教導劍理時,因不得要領而急得眼圈泛紅,卻倔強地不肯落淚……幽幽子感到一種久違的情緒在滋長。這孩子身上有著超乎年齡的沉靜,但這沉靜之下,依舊跳動著一顆渴望溫暖、渴望認可的,純真的心。
經過數次在安全距離外,屏息凝神、如探水溫般的小心接觸,一個令幽幽子既驚且慰的事實逐漸清晰——隻要她極力收斂心神,不讓情緒劇烈波動,魂魄母子似乎真能抵抗她無意識散發的“死亡”引力。妖靈那經由無數次揮劍錘煉出的、如劍般筆直澄澈的意誌,宛如一道無形壁壘。而小妖忌,那份源自半靈的獨特靈性,也讓他比尋常人類更能抵禦這般源於本源的侵蝕。
這認知如同陰霾中透出的微光,給了幽幽子一絲喘息之隙。她開始嘗試鼓起莫大勇氣,邁出那一步。
有時,她會趁午後陽光和煦,妖靈練劍間歇、倚廊小憩時,端著一壺采擷的寧神乾花與草藥精心泡製的茶水,連同些翻找出的密封尚好的精緻糕點,輕輕放在妖靈他們住處的門旁。動作輕悄迅捷,如受驚的林鼠,放下後便隱入宅邸深處,隻留一縷若有若無的衣香。
起初,妖靈見這些憑空出現的物什,會微微怔忡,隨即朝主宅方向鄭重地、以標準劍士之儀躬身一禮。她並不立時取用點心,而是先斟出兩杯微溫的茶水,一杯遞給眼巴巴望著的妖忌,一杯自飲。那茶湯帶著清淺的苦澀與回甘,彷彿能滌去練劍後的疲累。妖忌則學著母親模樣,朝幽幽子可能藏身之處認真地彎腰,這才小心拈起一塊看似最甜的糕點,小口品嘗。
還有一回,幽幽子遠遠望見妖忌練習一種需極高平衡的步法時,不慎踩中鬆動石塊,重重摔倒在地,膝蓋瞬間一片血紅,血珠滲出,疼得淚盈於睫,卻強忍著不肯出聲,隻用力咬住下唇。幽幽子心頭一緊,幾乎不假思索地轉身回到陰冷主宅,從記憶中阿萩存放雜物的梨木小匣裡,翻找出效果上佳的金瘡藥與潔淨棉布。她猶豫片刻,未親自送去,而是取來幾片寬大韌實的樹葉,將藥粉棉布仔細包好,繼而喚來一隻常於庭中覓食、似乎不甚畏她氣息的紫雀。那雀兒歪頭瞧瞧她,又瞧瞧葉包,竟真乖順地叼起,撲棱翅翼,精準落於偏院妖忌房舍的窗台。
翌日,幽幽子便見妖忌膝上纏著熟悉的棉布,行步雖微跛,卻已能隨妖靈習劍。練習間隙,他還特意朝主宅方向努力揮動小手,臉上帶著靦腆而真誠的笑靨。
這些細微的、無聲的交彙,如春風化雨,點點浸潤著西行寺宅邸冷硬的土地。幽幽子仍少現身形,然當其偶立於門旁,靜觀妖忌為長勢喜人的花草間苗,或托腮坐於迴廊邊,看妖靈演練新悟的、更為繁複的劍法時,她眉宇間那彷彿與生俱來的、濃得化不開的哀愁,會如風吹晨霧般暫淡片刻,唇角甚至會不自覺地揚起一絲極淺、卻真實無比的弧度。
然這脆弱的寧謐,如同映照陽光的泡沫,華美而易碎。西行寺家“妖女”與“妖樹”的可怖聲名,並未因附近多了幾位住客而消弭,反隨時間流徙,滋長出更多光怪陸離、聳人聽聞的異聞,如疫病般向更遠的町村蔓延,引動著形形色色的“訪客”。
對此不速之客,魂魄妖靈恪守諾言,如一道沉默而堅不可摧的壁壘,屹立於幽幽子與外界之間。
她多於對方初踏入宅邸外圍那片始現死氣的地界時便現身阻攔。勸告直接而坦率:“此域非同尋常,非止尋常妖祟,乃關涉生死界限之力。近之者,心神易惑,性命堪憂。還請速離,莫要自誤。”其言帶著劍士特有的耿介,缺了圓轉,然而那份基於親曆的懇切與眼底不容置疑的鄭重,偶亦能使尚存理智或本信心不足的探訪者權衡後,棄念而返。
然而總有被貪婪、狂熱或愚妄自信矇蔽心眼之徒,視妖靈警語為恫嚇或獨占之策,執意硬闖。此刻,妖靈便會拔出她的白樓劍。
其劍術,自經曆西行妖那番生死邊緣後,似褪去些許浮躁,更添山嶽般的沉穩定力。劍鋒並不追求淩厲攻伐與華彩壓製,而以最精準、最效率、且儘可能不傷性命之法,瓦解對方戰意。白樓劍的溫潤靈光在交鋒中並不炫目,卻總於間不容發之際,恰到好處地格開來襲致命擊,或如具靈性般,點中對手持兵手腕、發力關節或重心腿彎。伴著幾聲痛呼、兵刃墜地的清響,及妖靈那依舊平靜無波的“此路不通,請回”,多數闖入者在親曆銀發女劍士深不可測之能,及愈近宅邸、那令人靈魂戰栗的冰冷死寂感愈濃之後,皆會滿懷驚懼與身傷,狼狽遁走,再不敢憶此間分毫。
偶亦遇特彆棘手或諳偏門詭術之敵。曾有自號“播磨流”、身纏不祥黑氣的咒術師,驅策幾具怨念凝就、虛實不定的黑影式神,試圖自視覺死角潛入。妖靈的白樓劍雖可淨化邪祟,然對此無實體、飄忽難定的黑影,一時亦難儘數攔截。正當咒術師自以為得計,發出夜梟般刺耳怪笑,指揮黑影如潮湧向主宅時,一直靜立幕後、觀覷戰局的妖忌,忽地解下腰間那柄量身定製的短刀。他未冒然前衝,而是閉目凝神,身軀微向前傾,將短刀豎於眉心之前。一股與年齡迥異的、精純凜然的力量開始彙聚周身,他猛然睜目,眼中藍芒一閃,短刀隨之揮出!一道纖細如弦月卻凝練的弧形劍氣悄無聲息地破空而去,非斬向黑影,而是精準劃過咒術師與式神間那肉眼難察的靈力連線線!其中一道黑影登時發出無聲尖嘯,如戳破的氣泡般潰散。這突如其來、直擊核心的一式,不僅令咒術師麵色驟變,連妖靈亦驚訝回望妖忌,眼中掠過一絲欣慰。終在母子二人愈見默契的配合下,那咒術師與殘餘式神被徹底擊潰,倉皇遁入山林,不知所蹤。
此等或明或暗的爭戰,幽幽子大多未親睹,卻能借那份與庭院、與西行妖隱隱相連的奇異感知,“聽”見兵刃破風之聲,“感”到外來者氣息的侵入與潰散。她知曉,是妖靈與妖忌在為她(或者說為此地安寧)而奮戰。這認知令她心懷如潮湧般的感激,以及更深重的、沉甸甸的愧怍。她越發謹小慎微,如捧盈水之碗,控束己身情緒與力量,害怕任何一絲泄露會乾擾到他們,或為他們招致更可怖的厄運。
然而西行妖自身,及幽幽子體內潛藏的力量,並非她的小心謹慎所能全然掌控。它們如深植於她魂靈的藤蔓,隨其身軀成長與精神的愈敏感,正悄然發生著令人不安的異變。
不知始於何時,幽幽子與常來訪的八雲紫都清晰地察覺道,庭園中心那株巨櫻,其存在狀態愈顯詭譎。它的花期,似被無形之力凝固定格、無限拉長。往昔櫻花,縱使極絢,亦難逃“盛極而衰”的天道,總於某風雨夜或明媚午後,坦然赴死,展露淒美壯麗的終末。然而事至如今,那滿樹繁華似是被釘死於最鼎盛的刹那,日升月落,風雨交替,它卻依舊持著那種傾儘所有的、燃燒般的怒放姿態。花瓣仍會飄落,如永無止境的粉色細雪,然而枝頭永遠能瞬時綻放出新的、同樣嬌豔欲滴、彷彿從未凋零過的花朵。這永恒的、毫無瑕疵的盛放,美得驚心動魄,亦美得令人窒息,宛如一場過於完美、因而失真的幻夢。
“紫,請看它……”幽幽子仰望著那彷彿窮儘世間所有粉色描繪出的、永恒燃燒的樹冠,眸中無半分欣喜,唯餘濃得化不開的憂慮,“它似乎……再也不需要凋零了。這當真……是自然之景麼?我總覺得,這平靜之下,潛伏著更令人恐懼之物。它彷彿在……積蓄著什麼。”
八雲紫立於她身側,手中洋傘於指尖優雅旋動,傘沿投下的陰影巧妙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凝重。她麵上仍是那副足以安人心的、慵懶而魅惑的笑:“哎呀,我家小幽幽子就是想得太多哦?永續盛開的櫻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奇景呢!許是此樹終開了竅,覺得與其短暫驚豔世人,不若一直這般漂亮下去,豈不更討人歡喜?你便安心品鑒這番獨一無二的美麗就好啦,莫要整日裡自己嚇自己。”
然而,在她腦海深處,冰封的理智正高速推演著諸般可能。身為操縱境界的妖怪賢者,她對“存在”與“非存在”、“生”與“死”的界限有著遠超常人的敏銳感知。她能清晰地“見”到,以西行妖為核心,生與死的境界正變得異常模糊、活躍,乃至開始相互滲透。這永恒的盛放,絕非吉兆,更像是一種力量的極端飽和與……失控的前兆。她曾無數次暗動境界之力,試圖解析、乾涉,甚或思慮是否該用最極端的手段,將此危險之樹連同其紮根之空間一並切割、放逐至更可控的地方。然而每一次推演的結果,皆如冰冷鎖鏈,將她牢牢縛住——西行妖與幽幽子的存在本質,早已在不知不覺的共生中,糾纏至靈魂至深,如同雙生的彼岸花,同根同命。任何試圖強傷、分離西行妖之舉,必然會對幽幽子造成不可逆轉的、甚至是毀滅性的牽連。這認知,讓慣於視萬物為棋子、從容佈局的妖怪賢者,嘗到了近乎絕望的無力。她發現自己竟對此束手無策,隻能如最尋常的旁觀者,眼睜睜看著命運的洪流,載著她最珍視之人,衝向那已知的、卻無法更易的瀑布深淵。
更可怖的異變,接踵而至。
西行妖那魅惑與引導死亡的力量,其影響範圍與強度,似乎在以無聲而迅猛之勢擴張。不再僅是近宅邸者會受影響,一些居於遙遠村落、僅僅是偶然自行商或旅人口中聞得“永恒花海”傳說之人,乃至某些內心對現世感疲憊、潛意識渴求“永恒安寧”的生靈,亦開始如受冥冥召喚,神思恍惚地、不由自主地向此方彙聚。
他們之中,有被病痛衰老折磨、渴求解脫的老者;有於人生途中遭重創、心灰意冷、覺生無可戀的年輕者;亦有純被那越傳越神、描摹如極樂淨土般的“永恒花海”所吸引,前來尋刺激或精神慰藉的浪人與僧侶。此輩如被蜜糖吸引的蟻群,眼神空洞而迷醉,麵上帶著一種混雜渴望、茫然與虛幻幸福感的異樣光彩,步履蹣跚,卻又異常堅定地走向那片美麗的終焉之地。
魂魄妖靈的壓力驟增。她不得不將更多心力投入攔截、勸返這些被無形之力牽引的“朝聖者”。然而更多時分,她隻能倚仗武力,或以冰冷溪水潑醒,或以恰到好處的痛楚刺激,試圖將這些人自沉淪邊緣拉回現實。這過程充滿了無奈、疲憊,及一種眼睜睜看著生命走向毀滅卻難以阻止的挫敗。
然最令妖靈感到無力與痛心的,並非是這些被惑的“羔羊”,而是那些目標明確、攜**惡意而來的掠食者。一些訊息靈通或傳承古老的勢力,不知自何處窺得了西行寺家“妖女”本身所蘊的秘密——她或許不僅是西行妖的伴生者,更可能是開啟某種力量或承載某種詛咒的“鑰匙”。他們的目標不再僅是西行妖惑心的力量,而是直指幽幽子本人。他們不再試圖正麵挑戰西行妖之域,而是千方百計,如最陰險的毒蛇,試圖潛入主宅,綁架、控製,甚或……奪取幽幽子。
那是個月隱濃雲的深夜,數名身著夜行衣、氣息幾與陰影融為一體的忍者,以極高明的潛行術,繞過了妖靈設下的所有明崗暗哨,如鬼魅般摸至幽幽子居所窗外。其動作之輕靈,連最警覺的飛蟲都未驚動。妖靈彼時正在偏院打坐調息,恢複白日攔截被惑者消耗的精力,竟未能第一時間察覺。
就在其中一名忍者伸手,指尖即將觸抵窗欞的刹那——許是感受到了那毫不掩飾的、冰冷而貪婪的惡意,沉眠中的幽幽子無意識地、因極致驚懼而引動了那份深植於靈魂深處的本能力量。
無聲,無光,甚至無一縷力量波動外泄。那幾名身手矯健、置於外界足成一方豪強的忍者,隻如被瞬間抽走所有提線的傀儡,保持著潛行姿態,驟然僵立原地。他們眼中的神采如被風吹熄的燭火,瞬即黯淡、熄滅,繼而悄無聲息地軟癱於地,生命氣息已徹底斷絕。翌日清晨,妖靈於例行巡查中發現這些已然冰冷的屍身。她默然、熟練地處置了現場,未去驚動主宅中的幽幽子,亦未詢問任何事。她知曉,這絕非幽幽子所願,此僅僅是……她存在本身,對惡意最直接、最殘酷的回應。
類似之事,於後續時日,又零星發生數次。每一次,皆以侵入者的瞬間、無聲的死亡告終。幽幽子甚至無需醒轉,無需有任何主動傷人之意,那源於她體內、守護自身存在的絕對法則,便會自動將來犯者拖入永恒的沉寂。
這些不斷累積的、由她自身能力直接造成的死亡,如最沉重的枷鎖,層層壓覆於幽幽子脆弱的心絃。她變得愈發沉默,麵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常獨自於西行妖那永恒盛放、卻彷彿散發著更濃烈死氣的花影下,一坐便是整日,眼神空洞地望著那些永不間斷、卻也再無生機的花瓣,彷彿她的靈魂也已隨之飄遠,與此片極致美麗又無比冰冷的終焉之地融為一體。她開始刻意迴避與魂魄母子的任何接觸,連紫來訪時,亦常垂著眼簾,強擠出絲比哭更難看的笑,那笑容脆弱如蛛網,似輕輕一觸便會徹底破碎。
內疚、自責、恐懼、對自身存在的深深厭棄……種種負麵情緒如黑色潮水,日夜不停地衝刷、啃噬著她的心靈。一個清晰而可怕的念頭,開始於她腦海中瘋狂盤旋,如索命的梵音——若己身消逝,這不斷重演的悲劇,這由她自身帶來的死亡,是否便能徹底終結?西行妖會否隨之沉寂?那些關心她的人,是否便能自此無儘詛咒中解脫?
她甚至不止一次,於萬籟俱寂的深夜,獨行至西行妖下,望著那月華下依舊盛放、美麗得令人心碎的櫻花,手中緊攥一塊不知從何處尋得的、邊緣鋒利的碎瓦,或是一根被她偷偷磨尖的、堅硬的樹枝。冰冷的觸感自指尖傳來,死亡的陰影於她而言並不陌生,甚至帶著一種詭異的、能夠終結一切痛苦的誘惑。然每當她顫抖著,欲將那鋒銳抵向自己腕或頸時,腦海中便會不受控地浮現紫那帶著狡黠與溫暖、彷彿能驅散一切陰霾的笑容;浮現妖靈練劍時,那專注而堅定的、如山嶽般可靠的身影;浮現小妖忌捧著他收獲的首把野菜時,那閃閃發亮的、充滿生機的藍色眼眸;甚至還有早已離去、卻依舊在她心底烙下溫暖印記的阿萩婆婆,那慈祥而包容的目光……
“若我死了……便再也見不到紫了吧?再也聽不到她用那懶洋洋的語調喚我‘小幽幽子’了……”
“妖靈小姐與妖忌……他們為我付出如許之多,若我這般一走了之,他們會否覺得……自身的努力儘付東流?他們……會為我傷心麼?”
“我……其實……還是想活下去的啊……哪怕多看一眼這日光,多感受一次微風,多貪戀一刻那來之不易的溫暖……”
對生的渴望,對羈絆的不捨,如最後一道微弱的堤壩,終攔住了那名為“自我了斷”的絕望洪流。她擲去手中凶器,蜷縮於冰冷粗糙的樹根旁,將臉深深埋入膝間,肩膀劇烈顫動著,發出壓抑到了極致的啜泣,直至淚乾力竭,昏沉眠去。她終究,還是貪戀著這苦澀生命中,那一點點如風中殘燭般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溫暖與光芒。
八雲紫自此之後幾乎是每日皆至。她不再如往昔那般神出鬼沒,享受著捉弄人的樂趣,而是儘可能長久地、如最忠誠的衛士般,守候於幽幽子身畔。她攜來更多源自遙遠異邦、新奇有趣的物什,講述著更多光怪陸離、令人捧腹的笑談軼聞,試圖以諸般方法分散幽幽子的注意力,將她自絕望的崖邊拉回。她甚至會難得地放下妖怪賢者的矜持與優雅,挽袖鑽入庖廚,嘗試著不知從哪本食譜上看來的法子,製作些簡單的點心(雖然結果往往不是焦黑如炭,就是味道詭奇得連她自身都蹙眉)。或動用其操控境界的能力,於庭中幻化出短暫而絢爛的、如夏夜煙花般的夢幻景緻,隻為能在幽幽子那死水般的眸中,激起一絲微小的漣漪。
在紫傾儘全力的溫柔與陪伴下,幽幽子偶確能露些許真心的、淺淡的笑顏,那笑容如衝破厚重雲層的月華,雖短暫,卻足以照亮紫心中因憂慮而陰鬱的角落。她會輕輕倚靠紫柔軟而溫暖的肩頭,鼻尖縈繞著紫身上那特有的、混合著淡淡幽香與隙間神秘氣息的味道,聽著她講述著遠方某妖怪又因何蠢事鬨得雞飛狗跳,或某小神明又因香火不旺而愁眉苦臉。此等時刻,美好得如同偷來的夢境,讓她可以暫時忘卻纏繞於身的詛咒與罪孽。然而幻夢終究是幻夢。當那絢爛的煙花熄黯,當那有趣的故事講儘,當口中那勉強能下嚥的點心的甜味散去,冰冷的現實便會如潮水般再次湧至,將她重新吞沒。西行妖的影響依舊在無聲擴張,因她與西行妖能力而瞬間消逝的生命依舊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上演。幽幽子的精神狀貌,如被反複拉扯的弦,於短暫的、虛假的振作之後,往往墮入更深的、更絕望的低穀。
最終,促使幽幽子下定決心的,並非西行妖那日益增強的死亡魅力,而是一件看似偶然、卻徹底斬斷她心中最後一絲僥幸的、與她自身能力直接相關的悲劇。
那是個黃昏,夕暉如熔金,將天空染作淒豔的橘紅。一名看來僅五六歲、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女童,不知怎的,竟懵懂穿過了妖靈日漸嚴密的警戒,跌撞行入了宅邸的內院。她似是因故鄉遭了罕見的饑饉,與父母親人失散,獨身流浪至此。女童又餓又冷,虛弱得幾難站立,卻被庭園中央那株彷彿燃燒著永恒火焰、美麗得不似人間之物的櫻花樹深深吸引。她仰著臟汙的小臉,呆呆望著那漫天的粉色雲霞,乾裂的唇翕動著,無意識地呢喃:“好……好漂亮的花……好像……好像吃飽了……就不冷了……”
她朝著西行妖的方向,伸出了瘦弱的小手,眼中充滿了孩童最原始的、對美麗與溫暖(哪怕是虛假的)的渴望。
恰好目睹此景的幽幽子,心臟如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攫住。強烈的恐懼與欲保護這幼小生命的衝動,讓她幾乎要不顧一切地衝前將女童拉開。但她殘存的理智告訴她,己身貿然靠近,那無法控製的力量,反可能更快地奪走這孩子的性命!就在她因這瞬間的猶豫而僵立原地的刹那,許是感受到了陌生生命的靠近,許是女童那純粹的、對“終結”無意識的渴望觸動了什麼,西行妖的力量,與她自身那引導死亡的本能,再次產生了共鳴!
那女童的眼神瞬即變得空洞而迷醉,麵上浮出一種幸福而虛幻的笑容,彷彿見到了最甜美的夢境。她腳步虛浮,如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繼續搖搖晃晃地向前行去,走向那片美麗的死亡。
“不——!不要!快離開那裡!求求你!”幽幽子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萬幸的是,魂魄妖靈的身影如疾風般及時趕至。她甚至來不及思忖,憑借著本能,一個箭步衝上前,不顧一切地以自身軀體擋在了女童與西行妖之間,同時全力運轉白樓劍的淨化靈光,那溫潤的光芒如護罩般將她自身與懷中的孩子緊緊包裹。女童在靈光的刺激下,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眼中的迷醉迅速褪去,代之以茫然與恐懼,旋即因極度的驚嚇與本已虛弱的身體,眼一閉,暈厥於妖靈懷中。
妖靈緊抱著懷中輕得幾乎無分量的、昏迷的女童,抬頭望向遠處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抖如風中落葉、彷彿隨時會碎裂開來的幽幽子。她的目光複雜到了極點,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深深的無奈,有對生命的憐憫,更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沉重的悲哀。她未發一語,隻是朝著幽幽子所在的方向,極其緩慢地、沉重地搖了搖頭,示意孩子暫得無恙,繼而便抱著那小小的、脆弱的身軀,迅疾轉身,頭也不回地離了內院,彷彿多停留一刻,都會讓那份無聲的絕望將她們一同吞噬。
此事,如一柄淬冰的匕首,徹底刺穿了幽幽子心中最後一道搖搖欲墜的防線。連如此幼小、純粹、無辜的生命,都會因她的存在,因她這無法擺脫的、如同詛咒般的能力,而瞬間被推向死亡的邊緣!若非妖靈恰巧趕至……若非……
某個關於“封印”方法的訊息,如早已銘刻於靈魂深處的烙印,於此際轟然蘇醒,帶著冰冷的宿命感,清晰地浮現於她的腦海:
「富士見之女,於西行妖滿開時,分開幽明境,其魂將安息於白玉樓中,封印西行妖之花,以是為結界。可能的話,望不會再次遭受痛苦
永久忘卻輪回轉生…」
所謂西行妖,其根源,正是西行寺家血脈中那份與“死”相伴的特殊能力,在漫長歲月的積澱與扭曲中,與庭院中的櫻樹結合,最終具象化而成的、介於生與死之間的妖異存在。它與西行寺家的命運如同一體兩麵,密不可分。當西行寺家最後的直係血脈,心甘情願地、以自身為祭品,在西行妖力量達到最巔峰之時,主動踏入並“分開”死亡的幽明之境,便能將這份帶來無儘悲劇的力量,連同西行妖本身,一同徹底封印於生與死的邊界。從此,西行妖將失去盛放與引導死亡的能力,化為凡木。而被封印的靈魂,也將就此得到永恒的安眠,代價是……忘卻所有前塵往事,斷絕輪回轉生之路。
往昔,幽幽子不願麵對,是因心靈深處對生命尚有無法割捨的依戀,對那份照進她黑暗人生的、名為“八雲紫”的溫暖,有著深入骨髓的眷戀。她像個貪婪的稚子,拚命想要抓住那一點點微光,哪怕雙手早已被罪孽的荊棘刺得鮮血淋漓,也妄想著能擁有一線生機。
但現在,她徹底明白了。她的存在本身,便是一切悲劇的源頭。這不斷引導死亡的能力,就如她影中的惡鬼,無法驅散,無法控製。唯有她的徹底消亡,才能斬斷這詛咒的鏈條,讓西行妖沉寂,讓無辜者不再因她而死,也讓那些她所珍視的、拚命想要保護的人……最終獲得真正的安寧與解脫。
她下定了決心。眸中最後一絲彷徨與軟弱,如燃儘的餘燼,徹底熄滅,唯餘一種近乎悲壯的、冰冷的平靜。
彷彿是感應到了她這份決絕的意誌,西行妖的花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堪稱輝煌的頂峰。那盛放的美,超越了言語所能形容的極限,絢爛、輝煌,帶著一種傾儘三界所有色彩、燃燒宇宙最後光熱的、悲壯的魔力。妖異而濃烈的花香,如同無形的潮水,彌漫在整個宅邸,甚至開始向著更遠方的山林、村莊擴散。無數被這極致美麗與深層死亡誘惑所吸引的人,從四麵八方如同潮水般湧來,他們眼神狂亂,臉上帶著癡迷而虛幻的笑容,如同朝聖般,前赴後繼地走向這片美麗的終極之地。魂魄妖靈和妖忌拚儘了全力阻攔,白樓劍的靈光與妖忌那愈發凝練的劍氣在瘋狂的人群中不斷閃爍、揮斬,將一個個被迷惑的人擊退、打暈。但湧入的人流彷彿無窮無儘,他們的抵抗如同暴風雨中的孤舟,顯得如此渺小而無力。連妖靈他們自己,都需要時刻緊守心神,將意誌錘煉如鋼,才能勉強抵抗那無孔不入、瘋狂誘惑著靈魂放棄一切、沉入永恒安眠的可怕力量。
就在這片極致的美麗與徹底的混亂、生命最後的狂熱與死亡永恒的寧靜詭異交織的時刻,幽幽子行動了。
她回到了那間空曠陰冷的房間,從褪色的衣櫃深處,取出了一身最為素雅、卻也最為莊重的藍色和服,上麵用銀線繡著細碎而精緻的櫻花紋樣。她打來冰涼的井水,仔細地沐浴淨身,彷彿要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然後,她坐在那麵模糊不清的銅鏡前,用一把陳舊的木梳,一下一下,極其耐心地梳理著自己那頭如同初櫻般柔美的粉色短發,直到每一根發絲都柔順服帖。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唯有那雙淡粉色的眼眸深處,閃爍著一種殉道者般、義無反顧的決絕光芒。
她知道,紫一定在。那個總是說著“隻要你呼喚,我就會出現”的、狡猾又溫柔的妖怪賢者,此刻絕對正隱藏在某個空間的裂隙之後,或是遠處的陰影之中,用那雙能看穿一切的紫眸,緊緊地、擔憂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無法,也不願瞞著她。
她緩緩地,一步一步,踏著厚厚的、彷彿永無止境般飄落的櫻花花瓣,走向那棵彷彿燃燒著整個生命、綻放出足以令日月失色的奪目光華的西行妖。她的步伐很穩,很輕,踩在鬆軟的花瓣上,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彷彿生怕驚擾了這份死亡前的最後寧靜。在走到樹下,那片落英最為繽紛、彷彿是整個死亡漩渦最中心的地點時,她停下了腳步,抬起頭,望著那如同用世間所有粉色與生命凝聚而成的、永恒燃燒的樹冠,用一種平靜得近乎空靈的聲音,輕聲開口,聲音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囂與混亂,清晰地回蕩在庭院之中:
“紫,出來吧。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空氣彷彿凝固了。風的流動,花瓣的飄落,甚至遠處人群的喧嘩,都在這一瞬間陷入了停滯。下一刻,一道邊緣劇烈扭曲、閃爍著無數慌亂眼珠圖案的黑色隙間,幾乎是以一種撕裂的方式,在她身旁猛地張開!八雲紫的身影從中踉蹌著跌了出來,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優雅與從容。她臉上慣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崩潰的恐慌、難以置信的痛苦,以及一種深可見骨的恐懼。她幾乎是撲上前,一把死死抓住幽幽子纖細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幽幽子!你要做什麼?!停下來!我不準!我不準你做這種傻事!”紫的眼中充滿了血絲,淚水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沿著她精緻的臉頰滑落,“一定有彆的辦法!我們再想想!總會有辦法的!求求你……不要……不要這樣對我……”
幽幽子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這個在她最黑暗歲月裡,如同唯一月光般照亮她的存在。看著她此刻為了自己,如此失態,如此痛苦。她的心,如同被無數細針反複穿刺,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但她的臉上,卻緩緩綻開一個極其溫柔、極其純粹、彷彿洗淨了所有塵埃、回歸了最初本源的、帶著訣彆意味的笑容。那笑容,比頭頂上永恒盛放的西行妖更加淒美,更加動人心魄,也讓紫的心,在這一瞬間,徹底沉入了絕望的深淵。
“對不起,紫。”幽幽子輕聲說,聲音如同最終審判的鐘聲,敲打在紫的靈魂之上,“我已經……不能再猶豫了。這個方法是唯一的……能徹底結束這一切的道路。是我……必須付出的代價。”
她頓了頓,強忍著喉頭的哽咽,看著紫眼中那幾乎要溢位的、如同孩童般無助的悲傷與絕望,繼續用那平靜得令人心碎的語調解釋道:“而且,這個過程,一旦開始……就不能被打斷了哦?”她抬起另一隻未被抓住的手,輕輕指了指自己周身開始隱隱浮現的、極其微弱的白色光暈,“如果強行打斷,不僅封印會失敗,西行妖可能會因此徹底暴走,吞噬掉周圍的一切……而我……我的靈魂也會因為儀式的反噬……從而,徹底地消散,連一絲痕跡都不會留下,連轉世輪回的資格……都會被剝奪。所以,紫……”她反手輕輕握住紫那冰冷顫抖的手,用一種近乎祈求的眼神望著她,“不要阻止我,好嗎?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讓我……為你,為大家,做這最後一件事。”
紫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寒風中的落葉。抓著幽幽子手腕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泛白,卻又在那份溫柔的握持下,一根根地、極其緩慢地、帶著無儘的絕望與不甘,鬆了開來,最終無力地垂落。她看著幽幽子那雙平靜而堅定的眼睛,那裡麵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彷徨與哀傷,隻剩下一種殉道者的覺悟與……對她最後的、深深的眷戀。她知道,自己無法改變什麼了。這個看似柔弱、需要保護的少女,在最終的時刻,所展現出的決絕與勇氣,遠遠超乎了她的想象。
“……為什麼……幽幽子……為什麼非要這樣……”紫的聲音破碎不堪,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不斷滾落,“我可以保護你的……我可以帶你離開這裡……我們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因為,隻有這樣,才能真正地保護大家啊。”幽幽子伸出手,指尖冰涼,卻帶著無儘的溫柔,輕輕拭去紫臉上的淚珠,“包括紫你,也包括妖靈小姐和妖忌,還有那些……可能還會被我的力量吸引而來、無辜喪生的人。”她的目光越過紫的肩膀與院牆,投向遠處仍在奮力阻攔著瘋狂人群的魂魄妖靈與妖忌,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歉意與無儘的感激。
然後,她再次將目光轉回到紫的臉上,笑容忽然變得有些調皮,帶著一絲屬於她這個年齡應有的、卻在此刻顯得無比心酸與珍貴的靈動,彷彿想要將這最後的美好,深深烙印在紫的記憶中:“紫,如果……如果真的有來世的話,我們一定要再相遇哦?”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努力維持著輕快的語調,“到時候,你可要第一個找到我,然後……請我吃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要甜到發膩的那種!絕對、絕對不能讓我當個餓死鬼,好不好?”
這近乎玩笑、卻又承載了她所有未竟願望的遺言,像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八雲紫的心理防線。她的淚水更加洶湧,如同決堤的洪水。她猛地將幽幽子緊緊、緊緊地抱在懷裡,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彷彿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之中,靈魂之內,聲音破碎得不成語句:“……好……我答應你……一定……一定會找到你……無論你在哪裡……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找到你……把你喂得飽飽的……再也不讓你挨餓……再也不讓你……一個人……孤單……”
幽幽子依偎在紫溫暖而顫抖的懷抱裡,感受著這份最後的、幾乎要將她融化的溫暖與不捨,滿足地閉上了眼睛。她的身體開始散發出柔和而純淨的白色光芒,那光芒起初很微弱,如同晨曦初露,隨即越來越盛,越來越亮,彷彿她整個靈魂都在燃燒,化作最純粹的光!光芒並不刺眼,卻帶著一種洗滌一切、淨化一切、終結一切的聖潔與悲涼感,逐漸將她整個人包裹,也如同水銀瀉地般,溫柔而堅定地籠罩了她身後那棵巨大的西行妖。
與此同時,西行妖那永恒盛放的、彷彿凝聚了世間所有美麗的櫻花,彷彿被注入了最後的生命活力般,開始劇烈地、瘋狂地搖曳!所有的花瓣,在那一瞬間,彷彿聽到了最終的號令,齊齊脫離了枝頭,如同一場前所未有、盛大輝煌到極致的粉色暴風雪,又如同無數飛舞的、哀悼的精靈,圍繞著光芒中心的幽幽子和西行妖本體,盤旋、飛舞、升騰!那景象,美麗、壯觀、悲壯,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宇宙終結般的寂靜與輝煌。
等魂魄妖靈和妖忌終於突破了最後一道人群的阻礙,氣喘籲籲地衝到了內院的邊緣時。他們看到的,正是八雲紫緊緊抱著渾身散發著越來越熾烈、越來越純粹的白色光芒、麵容安詳寧靜得如同沉入最深甜夢的幽幽子,站在那漫天狂舞、彷彿要將整個世界都淹沒的櫻吹雪正中心的一幕。二人瞬間明白了正在發生什麼,齊齊停下了腳步。妖靈默默地將沾血的白樓劍歸鞘,發出一聲輕響,她伸出手,用力地按住了想要不顧一切衝上前去的妖忌的肩膀,對著他,也對著自己,極其沉重地、緩緩地搖了搖頭。她那總是堅毅的臉上,此刻寫滿了複雜難言的情緒——有悲傷,有敬意,有無奈,更有一種深深的、無力的哀慟。他們選擇了保持距離,將這最後的、屬於告彆的時間與空間,完完全全地留給那對即將被生死永隔的摯友。
光芒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彷彿一顆純白的太陽在內院中誕生!那光芒是如此純粹,甚至暫時驅散了西行妖那妖異的粉紅色澤,將一切都染成了聖潔的白。在這極致的光明中,幽幽子帶著滿足而解脫的、彷彿終於卸下了所有重擔的微笑,在紫的懷中,徹底失去了生機。她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彷彿沒有一絲重量,如同即將融化的雪花。
而那漫天瘋狂飛舞的櫻花,也在這光芒達到的刹那,如同被瞬間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齊齊凝固了一瞬,然後如同失去了所有依托般,無聲地、頹然地、如同一場盛大葬禮的最終落幕,飄灑墜落,在地麵上堆積起了厚厚一層、再無任何生息與魅力的、普通的粉色花瓣。
西行妖,那棵彷彿燃燒了千百年的妖樹,所有的花朵在頃刻間凋零殆儘,隻留下光禿禿的、黯淡無光的、如同焦炭般死寂的枝椏,扭曲地指向彷彿也隨之黯淡下來的天空。它不再散發出任何魅惑或死亡的氣息,不再有永恒的花期,甚至連一絲妖異的感覺都蕩然無存,彷彿變成了一棵再普通不過的、已然枯死了無數歲月的古樹。那股長久以來如同噩夢般籠罩著整個宅邸、令人靈魂戰栗的冰冷死寂力場,也隨之煙消雲散,彷彿從未存在過。
一切,都結束了。以最壯烈的方式,畫上了休止符。
八雲紫抱著幽幽子尚且殘留著一絲餘溫、卻已徹底失去生命的軀體,跪坐在那厚厚一層、彷彿是她生命化成的落花之上,久久沒有動彈。她的臉頰緊貼著幽幽子冰涼的前額,肩膀無法抑製地微微聳動著。
不知過了多久,彷彿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她才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縱橫,原本如同紫水晶般璀璨的眼眸,此刻隻剩下了一片荒蕪的空洞與深不見底的悲傷。但她眼神深處,某種屬於妖怪賢者的、冰冷的理智,正在一點點重新凝聚。她小心翼翼地將幽幽子已然僵硬的軀體,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平放在那柔軟的花瓣“地毯”上,彷彿生怕驚擾了她的安眠。然後,她站起身,開始動用她那浩瀚的力量。
一道道閃爍著幽深光芒、蘊含著複雜境界之力的符印,從她指尖流淌而出,如同擁有生命的紫色蝴蝶,飛向幽幽子的四周。它們相互交織、聯結,構成了一層又一層肉眼難以察覺、卻堅固無比、隱秘至極的強大結界,將這位安眠的少女,徹底地保護、封存於地下,也永久地隔絕了外界的任何窺探與打擾。她親手,用那些凋零的花瓣和柔軟的泥土,為幽幽子堆起了一個小小的、沒有墓碑的墳塚,讓這片她曾傾儘生命去封印的土地,溫柔地覆蓋了她。
做完這一切,紫感覺自己的靈魂彷彿也被抽空了一大半,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低落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她站在原地,失神地望著那棵再無死氣的西行妖和樹下那微微隆起的、彷彿承載了她所有快樂與痛苦的土丘,化作了一尊悲傷的雕像。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得讓她心臟幾乎驟停、以為是自己因過度悲傷而產生的幻覺的聲音,帶著幾分茫然、幾分好奇,還有一絲屬於亡靈特有的、空靈的回響,在她身後不太確定地響了起來:
“那個……請問……這裡是哪裡呀?你……看起來好像很傷心?你……是誰?”
紫猛地回頭!動作快得帶起了風聲!
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個漂浮在離地半尺的空中的、周身散發著淡淡柔和白光的少女。她依舊穿著那身素雅的、繡著精緻櫻花紋樣的和服,依舊有著那頭如同初櫻般柔美的粉色短發和精緻得如同人偶般的麵容——毫無疑問,是西行寺幽幽子!
然而,她周身屬於亡靈的氣息,昭示著她已非生者。最讓紫感到一陣尖銳刺痛的,是那雙曾經盛滿了哀愁、溫柔、聰慧以及對她的深深依戀的淡粉色眼眸,此刻雖然依舊純淨得不染塵埃,卻隻剩下了一片完全的、如同初生嬰兒般的、陌生的茫然。她好奇地、帶著一絲怯生生地打量著紫,又看了看周圍陌生的環境,尤其是那棵巨樹和其下的土丘,眼神中充滿了不解,彷彿她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看到這一切。
亡靈……幽幽子她,竟然以亡靈的形態,重新“出現”了!
然而,她……不認識自己了。
“忘卻輪回轉生……”——封印的代價,竟是如此殘酷。她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包括那些痛苦的,也包括……那些曾經屬於她們的、最珍貴的。
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到令她心顫、又陌生到令她心碎的亡靈少女,八雲紫僵硬地站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在極短的時間內,經曆了從狂喜、到錯愕、到難以置信、再到一種極其複雜的、混合著鑽心疼痛、無儘無奈、以及一絲失而複得的、微弱卻頑固的慶幸的劇烈變化。最終,所有的驚濤駭浪,都化為了一聲悠長的、飽含著無儘感慨與命運的歎息。
她臉上,重新一點點地、努力地,浮現出了那抹慣有的、帶著幾分神秘、幾分慵懶、幾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招牌笑容。隻是,那笑容的背後,藏著一絲隻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如同陳年傷疤般的苦澀與一種重新燃起的、更為堅定的溫柔。
她朝著眼前這位茫然的、新生的亡靈少女,以一種無可挑剔的、優雅而鄭重的姿態,微微躬身,行了一禮。然後用她那特有的、帶著磁性魅惑、此刻卻放得異常輕柔的嗓音,彷彿怕驚擾了一隻剛剛停落的蝴蝶般,輕聲說道:
“初次見麵,幽幽子。我的名字是八雲紫,是一位隙間妖怪。”她的目光溫柔地籠罩著對方,如同月光灑在靜謐的湖麵,“從今天起,就由我來……照顧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