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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23章 藻女曾蠹摘星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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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國,八雲邸

月麵戰爭的塵埃彷彿還粘附在衣裙的褶皺中,帶著一絲月球特有的清冷與死寂。八雲紫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自家和室那被妖力浸染的榻榻米上。方纔在伏瓦魯圖書館內部,那份談笑自若、彷彿一切儘在掌握的姿態,如同被針戳破的幻影,在她踏出隙間的瞬間便消散無蹤。幾乎是在空間漣漪平複的同一刻,一股深徹骨髓的疲憊與虛弱感便即刻湧上,讓她不得不藉助門框穩住微微晃動的身形。

即便是她這等縱橫境界的大妖怪,親身參與了那場慘烈程度超乎想象的月麵戰爭,又在自身狀態欠佳的情況下進行如此遠距離的空間移動,想要在短時間內恢複如初,也無疑是天方夜譚。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體內妖力的流轉滯澀了許多,如同淤塞的河道,精神上的損耗更是巨大,彷彿被抽空了一部分內在。此刻的她,更像是一尊外表華麗、內裡卻布滿細微裂痕的琉璃盞,看似完好,實則稍有不慎的碰撞便可能徹底崩碎。若此時真有不長眼的家夥跳出來挑戰,哪怕對手不算頂尖,她恐怕也難以維持住那份僅屬於表麵上的絕對的碾壓姿態,甚至可能……會陷入苦戰。

“嗬……”她低低地自嘲一笑,指尖無意識地按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那裡彷彿有無數細針在持續紮刺,“這回可真是……”沒有在蘿瑟茉那裡刨根問底,固然有情報模糊、對方狀態也不好的因素,但更深層的原因,還是這該死的、不容忽視的虛弱感在瘋狂示警。她需要時間,需要絕對安靜的環境來調理這身暗傷,需要慢慢彙聚那些逸散的力量。休息,成了眼下最奢侈也最必要的事情。

不過,隻要那個總能惹出一堆麻煩、生命力卻堪比蟑螂的家夥還活蹦亂跳地存在於世界的某個角落,她與他再次相見的日子,想必不會太遠——這份直覺,源於漫長歲月積累的經驗。她有的是耐心等待。隻是內心深處,還是忍不住希望,下次見麵時,那家夥能稍微安分一點,彆再給她帶來諸如“被教會通緝”、“捲入真祖複蘇”或是“差點被塞進鐵處女”這類驚悚的“伴手禮”了。

稍事喘息,壓下喉嚨口翻湧的腥甜氣,紫習慣性地將感知如同蛛網般悄然蔓延開去,籠罩整個宅邸。意料之中的清冷與寂靜,空氣中漂浮著熟悉的、屬於木材、舊書和淡淡熏香的味道。然而,那份平日裡總是溫順地縈繞在宅邸某處、帶著一絲謹慎與小心的金色妖氣,此刻卻感知不到了。

“藍?”她輕聲喚道,聲音在廊間輕輕回蕩,如同石子投入深井,隻有空洞的回響,無人應答。

一絲極淡的疑慮悄然浮上紫的心頭。藍這孩子,向來懂事得讓人省心,若非她親自吩咐或遭遇突發事件,極少會在她外出時擅自離開宅邸。是去處理某些因月麵戰敗而可能蠢蠢欲動的妖怪勢力了?不,時機不對。那些家夥就算心裡憋著怨氣,在沒能徹底摸清她八雲紫當前虛實之前,絕不敢輕易跳出來當出頭鳥,這點審時度勢的能力,他們還是有的。那麼,是去收集情報了?還是……遇到了什麼必須親自前去處理的、關於她自身的事情?

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身影,紫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會是……她嗎?

繁雜的思緒如同糾纏的線團,讓本就疲憊的大腦更添幾分脹痛。她搖了搖頭,決定暫時將這些拋開:“罷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她拖著略顯沉重的步伐,走向內室那鋪著柔軟墊褥的休息處,正準備卸下滿身的風塵與疲憊,指尖剛觸碰到微涼的絲綢表麵,一股熟悉的氣息便由遠及近,正迅速朝著宅邸方向而來。那氣息中,除了慣有的溫順,還夾雜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紊亂、遲疑,以及……淡淡的悲傷?

感知到這份複雜的心緒,紫的嘴角不由得彎起一個微妙的、帶著點瞭然又有些玩味的弧度。看來,不用她耗費心神去猜測了,答案似乎正要自己送上門來。

她懶洋洋地抬手,甚至沒有起身,隻是指尖在身前的空氣中隨意一劃,動作輕巧得如同拂去塵埃。一道閃爍著詭異瞳孔的漆黑隙間無聲無息地張開,彷彿通往異次元的入口。下一刻,剛從外麵歸來、臉上還帶著些許恍惚與憂色的八雲藍,隻覺眼前景象猛地扭曲、變幻,熟悉的景色眨眼間被置換成了主人那間彌漫著淡淡幽香、光線略顯昏暗的和室。她甚至沒能穩住身形,一個趔趄,差點直接撲倒在榻榻米上,正好對上紫那雙在陰影中顯得格外深邃、似笑非笑的紫色眼眸。

“唔!”藍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迎接方式”嚇得不輕,七條蓬鬆的金色狐尾瞬間受驚炸開,根根毛發倒豎,如同一個突然膨脹的巨大金色毛球。她手忙腳亂地穩住身體,驚魂未定地看著自家神出鬼沒的主人,“紫、紫大人!您……您回來了!怎麼……怎麼突然用這種方式……”

她的聲音裡帶著驚嚇後的顫抖,還有一絲被抓包般的心虛。

“怎麼?”紫好整以暇地歪著頭,指尖不知何時捏起了一顆水靈靈的葡萄,慢條斯理地送入口中,酸甜的汁液在味蕾上蔓延開,稍稍驅散了喉間的乾澀,“不歡迎咱回來?還是說……”她拖長了語調,紫色的瞳孔微微眯起,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審視意味,“……偷偷跑出去乾了什麼不想讓咱知道的‘壞事’,這會兒正心虛著呢?”

她伸出手,用冰涼的指尖輕輕撓了撓藍柔軟的下巴,動作看似親昵,卻帶著某種需要她給出解釋的壓力。

藍的耳朵敏感地抖動了一下,下意識地想偏頭躲開,卻又強行克製住這種“不敬”的衝動,喉嚨裡不受控製地發出細微的、混合著委屈、緊張與一絲本能享受的咕嚕聲:“沒、沒有的事!藍怎麼敢對紫大人有所隱瞞……”她眼神閃爍,目光遊移不定,就是不敢與紫那彷彿能看穿靈魂的視線對接,那雙平日裡清澈見底、充滿智慧的金色眼睛裡,此刻明顯藏著濃重的心事,欲言又止,掙紮萬分。

“哦?”紫的尾音上揚,帶著明顯的不信,另一隻手也加入了“逗弄”的行列,輕輕捏了捏藍那因緊張而微微抖動的狐耳,“那說說看,趁咱不在家的時候,你都溜達到哪裡去了?見了些什麼人?嗯?”她看似隨意地問著,目光卻如同最精細的梳子,一絲不苟地梳理著藍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不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

藍深深地低下頭,彷彿要將自己埋進衣領裡,雙手不安地緊緊絞著袖口,內心顯然正經曆著激烈的天人交戰。她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發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節,又頹然閉上。如此反複數次,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最終,像是終於耗儘了所有掙紮的力氣,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囁嚅道:“是……是有蘇大人……”

“有蘇?”紫咀嚼著這個名字,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混合著“果然如此”的瞭然與某種更深沉的、難以辨明的複雜情緒,但隨即又被慣有的慵懶麵具所覆蓋,“她找你了?”

語氣平靜,聽不出喜怒。

“嗯……”藍的聲音更低了,“她……她用了一種秘法傳訊,將我喚了出去……說、說是要做一個……最後的告彆。”

……

在當初紫離開動身去西方後不久。

八雲藍依照那縷直接烙印在心間、帶著熟悉而又無比陌生氣息的指引,心中懷著巨大的困惑與隱隱的不安,來到了這片籠罩在乳白色濃霧之中、溪流潺潺、人跡罕至的山澗。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水汽和草木的清香,四周寂靜得隻能聽到溪水敲擊石頭的清響,以及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聲。

然後,在溪穀中央一塊被水流衝刷得光滑如鏡的巨岩上,她看到了那個背對著她的身影。

華麗奪目的深緋色振袖,連同金線繡成的九尾狐紋在透過濃霧的、略顯慘淡的陽光下,依舊流轉著低調而奢華的光芒。九條凝實而豐腴的金色狐尾虛影在她身後自在地、卻又帶著某種沉重韻律地搖曳著,彷彿每一根毛發都凝聚著無儘歲月修煉的精華與滄桑。玉藻前——或者說,在藍的記憶深處,那個更願意被她稱為“有蘇”的前輩與同族,緩緩地轉過身來。

那張足以令百花失色、讓明月掩顏的容顏上,此刻卻褪去了傳說中傾國傾城的魅惑與張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彷彿看透了千年紅塵、遍曆了世間悲歡後的深深疲憊與一種近乎虛無的寂寥。她的眼神不再銳利逼人,反而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秋霧,帶著淡淡的哀愁與釋然。

“你來了?”玉藻前的聲音空靈而縹緲,彷彿來自很遠的地方。她看著藍,目光先是帶著一種長輩審視後輩般的嚴格,仔細感受著藍周身流轉的妖力,隨即,眼中不可抑製地閃過一絲驚歎,“許久不見,你……成長的速度,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也……紮實得多。”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眼前這隻當年還需要她小心翼翼托付、柔弱得彷彿一碰即碎的小狐狸,如今體內蘊藏的妖力已然相當渾厚精純,七條凝實的狐尾更是無聲地昭示著其血脈的純淨與力量上的長足精進,這絕非單純依靠時間積累就能達到的。

藍恭敬地、甚至帶著一絲孺慕地垂下頭,行了一個鄭重的、屬於狐族內部的古禮:“有蘇大人。”

雖然相隔的歲月漫長,但內心深處那同源而出的共鳴與幼時那些模糊卻溫暖的記憶碎片,讓她立刻便確認了對方的身份。這是她的同族,是曾經在她最弱小無助時,給予過她庇護與指引的前輩。

玉藻前微微頷首,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了藍的肩頭,掃向她來時的方向,語氣中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期待與釋然的複雜情緒:“隻有你一個?她……沒跟著一起來嗎?”

這個“她”指的是誰,彼此都心照不宣。

“紫大人她……有要事外出,尚未歸來。”藍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敢有絲毫隱瞞。

“是麼……”玉藻前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悠長而縹緲,消散在溪穀的霧氣中,竟讓人聽不出其中究竟是惋惜居多,還是慶幸更甚,“也好。有些場麵,不相見,或許對彼此都更好。免得……徒增傷感,或是……橫生枝節。”

她重新將目光聚焦在藍身上,那眼神變得異常平靜,平靜得如同暴風雨來臨前死寂的海麵,讓人沒來由地心慌,“我的時間,要到了。”

藍猛地抬起頭:“有蘇大人?!您……您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時間到了?您……您不是……”

她想說“您不是強大的九尾天狐嗎?”,但話語卡在喉嚨裡,因為對方身上那股難以掩飾的死誌,讓她無法自欺欺人。

玉藻前沒有直接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隻是緩緩抬起一隻如玉般白皙修長的手,五指微微張開,彷彿在感受著那些穿過指縫的、冰涼而濕潤的山風與水汽。她的身影在彌漫的霧氣中,顯得有些不真實的虛幻,彷彿隨時會融入這片山水之中。“或許……下一次見麵時,你就能將我,置於亂石之中了呢。”

這話語帶著幾分令人心酸的自嘲,幾分如同讖語般的宿命感,更像是一句殘酷的預言,讓藍的心猛地向下沉墜,直落深淵。

不待藍從這巨大的衝擊中回過神來,努力消化這話語中蘊含的可怕資訊,玉藻前忽然話鋒一轉,語氣強行帶上了一絲屬於長輩的、看似隨意的關切,試圖驅散這過於沉重的氛圍:“說起來,那隻神出鬼沒、心思難測的境界妖……她這些年,對你好嗎?有沒有仗著實力欺負你?或是逼你做什麼你不願意做的事情?”

她微微眯起那雙魅惑眾生的眼睛,目光銳利了幾分,仔細打量著藍的神情舉止,彷彿要從中找出任何被虐待的蛛絲馬跡,“要是她真的敢肆意妄為地欺負你,你也不用一味忍著。我們狐族,自有狐族的驕傲。”

藍的腦海中,瞬間不受控製地閃過無數畫麵:被漆黑詭異的隙間毫無預兆地吞沒、丟到各種奇怪的地方;麵對堆積如山、彷彿永遠處理不完的繁瑣檔案與結界計算;被各種一時興起的惡作劇捉弄得狼狽不堪;修行時那毫不留情、精準打擊弱點的嚴厲鞭策與近乎苛刻的要求……她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脖子,連忙用力搖頭,聲音卻因為回憶的衝擊而顯得沒什麼底氣,甚至帶著點委屈:“紫大人她……她對我很好!很、很照顧我的!雖然有時候……方式有點特彆,但絕對沒有做什麼真正過分的事!”

“騙人。”玉藻前毫不猶豫地、帶著一絲瞭然的笑意戳穿了她這蒼白的辯解,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瞭然弧度,“看你這副下意識縮脖子、眼神躲閃的樣子,還有這身紮實得不像話的根基,就知道她肯定對你‘關照’得‘狠’著呢。那家夥,可不是什麼懂得溫柔體貼的主。”

她的目光再次掃過藍那身凝練的妖力和沉穩內斂的氣度,語氣緩和了些,帶著一種複雜的讚賞,“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吧。若非她這般‘狠心’磨礪,你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褪去稚嫩,成長到如今這般足以獨當一麵的地步。那家夥,在調教式神、挖掘潛力方麵,確實有其獨到之處,雖然這過程……想必絕不好受。”

藍張了張嘴,還想搜腸刮肚地為自家那位行事風格獨特的主人再辯解幾句,卻發現任何言辭在鐵一般的事實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有蘇大人說得沒錯,紫大人的教導方式……確實非常“有效”,但過程的艱辛與“煎熬”,也隻有她自己這隻親曆其境的狐狸才知道了。

“有蘇大人!”藍用力甩開腦中那些紛亂繁雜的思緒,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急切地向前邁了一步,眼中充滿了懇求與最後一絲希望的光芒,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真的……真的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了嗎?紫大人她……她那麼厲害,知曉那麼多秘辛,掌握著境界的力量,一定……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們可以去求她!隻要有一線希望,我們……”

“沒用的,小笨蛋。”玉藻前輕輕地打斷了她的話,搖了搖頭,臉上依舊維持著那抹雲淡風輕、彷彿看透一切的笑容,“我身上所中的,並非尋常的傷病或隱疾。那是那些自詡替天行道、秉持世間‘正道’的聖人們,聯合了這個世界本身的抑製力,一同降下的、最為惡毒與徹底的禁製與詛咒。那是早已深深紮根於因果鏈條與命理軌跡最深處的枷鎖,與我的存在本身緊密捆綁,非是尋常力量所能撼動,更非人力……或妖力所能解除。”

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徹底碾碎了藍心中最後的僥幸,“就算她是全盛時期,力量滔天,就算她將來活得太久,變成了嘮嘮叨叨、走不動路的紫婆婆……麵對這等源自世界本身的裁決,她也一樣,無能為力哦~”

這帶著幾分戲謔、幾分自嘲的話語,卻像是最冰冷的錐子,毫不留情地刺穿了藍心中最後一點微弱的希望火光。她看著玉藻前那彷彿早已接受了命運安排、甚至還能開出如此苦澀玩笑的神情,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層水霧,鼻尖發酸。

“好了,彆擺出那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難看死了。”玉藻前伸出手,動作異常輕柔地揉了揉藍的頭頂,“以後,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你如今,隻要不行差踏錯,未來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若是……若是在那邊實在受了天大的委屈,待不下去了,也不用為了所謂的承諾或恐懼而硬撐著。其實她啊……”

玉藻前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層層疊疊的空間與時間,看到了某個獨自坐在隙間深處、俯瞰著世間百態、眼神卻偶爾會流露出一絲寂寥的紫色身影,“不過是嘴巴厲害,性子彆扭,內心最是……害怕孤獨與離彆了。你若是真心離去,她或許……會比表麵上表現出來的,更在意呢。”

說完這最後一句近乎呢喃的低語,玉藻前深深看了藍一眼,那目光複雜無比,有關切,有囑托,有釋然,還有一絲深深的、無法言說的眷戀,彷彿要將她的模樣,連同這份血脈相連的羈絆,一同刻印在靈魂的最深處,帶入永恒的沉眠。

隨即,不等藍再說什麼,她身形微微一晃,周身泛起柔和而虛幻的光暈,整個人便化作無數翩躚飛舞、散發著淡淡淒迷香氣的櫻花花瓣,隨著不知從何而起的一陣山風,倏然四散開來,如同了一場絢爛而短暫的櫻花雨,轉眼間便消融於濃霧與溪流之間,無影無蹤,乾淨得彷彿從未存在過。

“有蘇大人!請等等!”藍急忙上前幾步,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麼,卻隻徒勞地撈到了幾片冰涼而柔軟的花瓣,那觸感轉瞬即逝。她不甘心地試圖捕捉對方離去的方向,卻發現四周除了潺潺水聲與彌漫的霧氣,依舊是一片空寂,了無痕跡。她和有蘇大人之間的差距,果然還是太大了嗎?大到連追尋她最終去向的能力都沒有,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命運的洪流之中。藍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幾片象征著彆離的花瓣從指尖悄然滑落。

……

此時的藍正低著頭,雙手緊緊攥著衣角,選擇性省略了玉藻前最後提及紫“害怕孤獨”、“變成紫婆婆”等不太恭敬且涉及隱私的言辭,將之前與玉藻前在溪穀相見、以及那場充滿不祥預感的告彆,大致複述了一遍。末了,她聲音乾澀地補充道:“有蘇大人她……就是這樣離開的。我、我試圖感知她的去向,但……什麼也感覺不到,追不上她……”

室內陷入了一片長久的沉默。窗外,最後一絲夜色也被陽光刺破。紫指尖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牆壁的細微聲響,噠、噠、噠,如同敲在緊繃的心絃上,每一下都讓藍的心跳漏掉一拍。

良久,就在藍幾乎要被這沉重的寂靜壓得喘不過氣時,紫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什麼明顯的情緒:“是麼……她到底,還是選擇了這樣一條路。”

她沒有追問具體的細節,沒有對玉藻前那些可能關於自己的評價發表任何看法,甚至沒有流露出明顯的悲傷,隻是極輕地歎了口氣,“最後的告彆啊……用這種方式,還真是,符合她那驕傲、又固執得不肯回頭的性子呢。”

她抬起眼,視線卻在地板上流轉:“咱這邊,需要頭疼的麻煩事,也是一大堆呢。”

這句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某種無形壓力、對眼前這紛亂局麵的低聲回應。月麵戰爭帶來的後續影響,妖怪勢力內部可能因戰敗而產生的暗流與權力更迭,星暝不知所蹤帶來的種種變數與潛在威脅……如今,又加上故人即將迎來命定終局的訊息。即便是曆經無數風雨、早已習慣籌謀算計的她,在這一刻,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疲憊與沉重。

……

與八雲藍在那霧氣彌漫的溪穀分彆後,玉藻前的心緒並未如同預想中那般獲得徹底的平靜。那份深植於靈魂深處的禁製,如同不斷收緊的絞索,時刻提醒著她所剩不多的、如同沙漏般飛速流逝的時光。她在周邊廣袤的土地上漫無目的地徘徊、輾轉,憑借著本能行動。最終,在一種難以言喻的牽引下,不知不覺間,竟又來到了這片被終年不散的詭異霧氣所籠罩的迷途竹林邊緣。

竹影森森,在愈發深沉的夜色中如同幢幢鬼影,風吹過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彷彿無數細碎的耳語。她依稀記得,在很多很多年前,久遠到記憶都有些模糊的時候,似乎也是在類似這樣一片幽寂的竹林附近,她曾對著某個如同木頭般遲鈍的家夥,以及其他在場者,宣告過自己的“死期”。如今舊地重遊,景物或許相似,人事卻早已全非,心中竟生出一種命運迴圈、因果報應般的荒謬與諷刺感,倒也真是……彆有一番苦澀的滋味在心頭縈繞不去。

她本欲就此轉身離去,不再沾染此地的是非,不願在最後時刻還捲入任何不必要的麻煩。然而,就在她心念微動,妖力流轉,準備化光遁走的刹那,一股極其隱晦、卻帶著某種永恒不變與刹那生滅交織在一起的奇異氣息波動,從不遠處竹林更為深邃的陰影中傳來。

她目光一凝,妖力瞬間收斂,如同融入了周遭的環境。隻見一個身著繁複和服、黑發如瀑、氣質清冷高潔得不似凡塵中人的女子,正靜靜地佇立在一叢翠竹之下,微微仰著頭,望著天空中那輪西行西下,又被薄雲遮掩、顯得不甚明亮的月亮。對方似乎早已察覺她的存在,卻並未投來審視或警惕的視線,隻是那般恬淡地站著,彷彿這與她眸色相似的夜空本就是一體,和諧得不容打擾。

若是往常,以玉藻前謹慎(或者說,習慣於隱藏)的性子,定會選擇悄然退去,避開這等來曆不明、氣息又如此特殊的存在。但此刻,自知大限將至、時日無多的她,心中反而湧起一股近乎自暴自棄的坦然,甚至帶著一絲破罐子破摔的意味。連累他人?嗬,她一個即將被世界本身“清理”掉的將死之狐,還能連累誰呢?或許,在這最後的時光裡,能與這樣一個有趣的、同樣遊離於世俗之外的存在說上幾句話,也好過獨自一人在無邊的寂靜與等待中,默默走向那既定的終末。

於是,她斂去周身絕大部分妖氣,隻保留著最基本的形體,主動現出身形,緩步向那女子所在的方向走去,步履輕盈,未發出絲毫聲響。

她還未想好該如何開口,那女子卻彷彿背後長眼一般,先說話了:“今夜月色雖不明朗,光華內斂,但這竹影搖曳,霧氣氤氳,虛實相生,倒也彆有一番朦朧幽玄的雅趣。閣下以為呢?”她依舊維持著微微仰望月亮的姿態,彷彿隻是在與這寂靜的夜空和朦朧的月華進行一場私密的對話。

玉藻前聞言,腳步微微一頓,隨即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順著對方那充滿禪意與詩意的話頭接了下去:“確實。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過於圓滿光明,一覽無餘,反倒失了引人探尋的韻味與遐想的空間。此刻這般,欲語還休,半遮半掩,正是恰到好處,更顯意境深遠。”

那女子這才緩緩轉過頭,露出一張精緻絕倫、彷彿由最上等的白玉雕琢而成,卻帶著一種非人質感的完美容顏。她淺淺一笑,那笑容清冷而疏離:“在下不過是暫居於此地、一個被困於永遠與須臾夾縫之中的罪人罷了。不知閣下如何稱呼?為何深夜至此?”

“罪人麼?”玉藻前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中帶著幾分淒然與認命,“巧了,在下亦是一個……為世所不容,註定不容於天地的流離之狐,名喚玉藻前。至於為何來此……或許,隻是命運使然,在最後的時光裡,隨意走走,恰巧路過罷了。”她坦然地道出了自己的名號,心中卻已大致猜到了對方的身份——那位從高天之上的月亮叛逃而下、在凡人編撰的《竹取物語》中被傳頌得神乎其神的竹取姬。

“玉藻前……”那黑發女子輕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臉上並無太多意外之色,隻是笑容更深了些,“原來是你。我也曾偶然聽聞過一些關於你的……事跡。沒想到,會在此地,以此種方式,遇見過去傳聞中的另一位‘主角’。”

她語氣輕描淡寫,彷彿在談論與自己毫不相乾的坊間軼聞,“說起來,凡人們還真是樂此不疲,總喜歡將一些他們無法理解、或是驚世駭俗的‘異聞’,不遺餘力地編織成冊,加以美化或妖魔化,流傳後世。雖然,其中大多也不過是他們基於自身認知與願望的主觀臆想與穿鑿附會罷了,與事實相去甚遠。”

她的話語中,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對凡人行為的淡淡嘲諷與疏離。

“凡人所求,不過是在短暫而平淡的生涯中,尋找一些超脫現實的奇聞異事作為談資與慰藉,或是寄托一些自身無法企及的幻想罷了。”玉藻前語氣平淡地回應,對此早已看透,“或許不久的將來,在下此番結局,也會成為他們口中某段跌宕起伏、或是警示後人的故事主角呢。或許能流傳得久一些,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或許……就在明天,便隨著新的趣聞出現而被遺忘,也說不定。”

輝夜那雙深邃如夜空的眸子在她看似平靜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看穿了她那華麗辭藻與淡然姿態下,所隱藏的、與命運抗爭後的深深疲憊與最終無奈的認命。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帶著幾分同為“異類”、同樣被世俗排斥或神化的微妙共鳴,但更多的,依舊是一種置身事外的淡然與疏離:“是麼?那妾身便在此,預祝閣下的‘故事’,能如這今夜之月色一般,即便光華不顯,朦朧難辨,也能在這竹影霧靄間,留下些足以令人駐足、引人遐思的縹緲影子吧。”

玉藻前聽出了對方話語中那份刻意的距離感,卻也並不在意,到了她這個地步,早已不在乎他人的看法與態度。她隻是微微欠身,算是回應了這份“好意”:“承您吉言。”

就在她準備轉身離去,結束這場短暫的、意外的邂逅時,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想起了之前偶然在某處瞥見過的另一個獨特的身影——一個白發、身上帶著同樣的濃鬱不死氣息、卻總是獨自一人、眼神中混合著戾氣與孤獨的少女。那當然不是星暝,不過……此刻想來,她或許是……

一個有趣的猜測在她心中悄然形成。玉藻前嘴角勾起一抹更加意味深長、帶著點看好戲意味的弧度,不再多言,隻是再次微微頷首示意,隨即身形便如同融入將儘的夜色般,悄然向後退去,身影幾個閃爍,便徹底消失不見。她想到了未來或許會非常有趣的情景,比如那隻最怕孤獨卻又最擅長製造距離的境界妖,比如那個總是悠閒度日,卻總在關鍵時刻站出來的星暝,還有這位清冷的竹取公主與那灼熱的白發少女之間可能上演的戲碼……可惜,這一切註定上演的悲歡離合、恩怨情仇,她這隻行將落幕的老狐狸,大概是沒機會親眼見證,更沒機會摻和一腳了。

而既然早已決定了要以最“光明正大”、也最符合那些虛無縹緲的預言與傳說敘事的方式,一步步接近這個時代人間權力的——完成那命中註定的、作為玉藻前這個存在的“最後一舞”,她便開始有條不紊地佈局。玉藻前——或者說,此刻的她,已徹底收斂了那身驚天動地的妖力與魅惑眾生的氣質,化身為一個衣衫雖顯襤褸陳舊、卻難掩其天生麗質與靈秀之氣的小女孩。

她最終選擇現身的地點,也頗具深意,正是與藤原北家存在聯係的中下級武士阪部氏宅邸後門附近、一片人跡相對稀少的銀杏林中。她刻意尋了一棵最為古老高大的銀杏樹,蜷縮在盤虯臥龍般的樹根之間,任由那些金色的落葉灑滿她單薄的肩頭與發梢。她將小臉埋入膝間,隻露出小半張蒼白得惹人憐惜的側臉,眼神刻意營造出一種怯生生、茫然無助,卻又隱隱帶著一絲不似尋常孩童的早慧與靈動的光芒,任誰偶然路過,看到這樣一幅景象,都會不由自主地心生惻隱。

果然,一切如同她精心編寫的劇本般上演。不久後,阪部氏府邸一位頗有地位的侍女,在日落前匆匆回府時,途徑這片銀杏林,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立刻便被那個蜷縮在金色落葉中、彷彿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卻又美麗得不似凡塵之物的小小身影吸引住了。侍女心下驚異,放輕腳步走上前,柔聲詢問。

小女孩(玉藻前)抬起那張雖然沾染了些許塵土、卻依舊精緻得如同玉雕的臉龐,睜著那雙清澈得彷彿能倒映人心、此刻卻盈滿了水汽與無助的大眼睛,泫然欲泣地輕輕搖頭。她用帶著點奶氣、卻又異常清晰的口齒,斷斷續續地表示,自己不知父母何人,也不知來自何方,隻模糊地記得,名字裡似乎……帶有一個“藻”字。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空白,彷彿初生的嬰孩。

對方見她雖衣衫簡陋,但肌膚瑩潤,骨相清奇,談吐間更無半點鄉野村氣,心下愈發斷定此女絕非尋常農家所能生出,恐怕是某位家道中落的貴族之後,或是更有來曆的存在。見她孤苦無依,在這寒冷的秋夜裡瑟瑟發抖,不由得動了極大的惻隱之心,當即便溫言安撫,將她小心地攙扶起來,帶回了府中,並立刻稟報了府邸的主人,阪部佑基夫婦。

阪部佑基與其夫人,都是出身尚可、性情溫和敦厚、且篤信佛法、樂善好施之人。聽聞此事,立刻在前廳見了這個被侍女帶回來的小女孩。當看到那個靜靜站在廳中、雖然衣著破舊卻難掩其天生貴氣與靈秀之姿的女童時,夫婦二人皆是驚歎不已。仔細端詳,隻見她眉目如畫,鼻梁挺秀,唇色淡櫻,肌膚白皙,更有一頭鴉羽般的柔亮黑發。雖年紀尚小,身形未足,卻已能窺見日後傾國傾城的絕世風華雛形。問她身世來曆,依舊如同之前對侍女所言那般,含糊其辭,隻道迷茫不知,眼神純淨而無辜。

夫婦二人低聲商議片刻,皆覺得此女來曆定然不凡,或許是神明賜予,或許是某種緣法。見她伶俐可愛,資質絕佳,又不忍其流落街頭,飽受饑寒之苦,便決定正式收養她。為其取名為“藻女”,對外則宣稱是遠方一位家道中落、不幸亡故的親戚所遺留下的孤女,接入府中,與自家子女一同悉心教養。

藻女(玉藻前)從此便在阪部府邸住了下來,擁有了一個看似合法且清白的身份。她表現得異常聰慧懂事,遠超同齡孩童。學習女子必備的禮儀規範,她姿態優雅,一舉一動渾然天成,彷彿早已浸淫多年;學習女紅刺繡,她手指靈巧,針法精細,作品栩栩如生;學習歌道與琴藝,她悟性極高,音律感極佳,往往能舉一反三,甚至偶爾能彈出連教授琴藝的師匠都為之動容的、帶著莫名幽玄意境的曲調。她的進步速度快得驚人,很快便贏得了府中上下的真心喜愛與驚歎,阪部夫婦更是對她視如己出,關愛有加。

然而,在這副完美無瑕、溫順乖巧的偽裝之下,屬於玉藻前的、冰冷而清醒的意識始終如同局外人般,冷靜地觀察著府中的一切,計算著時間的流逝。她看著阪部夫婦那發自內心的、不摻雜質的關係與嗬護,看著府中眾人對她這個“來曆不明”之女的真誠接納與照顧,那顆早已被千年風霜、背叛、利用以及深重詛咒凍結得堅硬如鐵的心湖,並非完全沒有泛起過一絲微瀾。那久違的、屬於“尋常溫暖”的觸感,偶爾也會讓她感到一瞬間的恍惚與……一絲極其細微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貪戀。

但這絲微瀾,終究太微弱,太短暫,迅速便被那深入骨髓的、對自身宿命的認知與那迫近的終局所帶來的巨大壓力所淹沒。她知道,這一切的平靜與溫暖,都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短暫的假象,是她為了登上最終舞台所必須搭建的、看似堅固實則脆弱的階梯。她隻是在耐心地等待,等待著那個能將她的“美名”順利傳入宮廷的合適時機,等待著那個能讓她“偶然”被某位有權勢的貴戚“發現”並引薦的機會。她知道,距離她命定的舞台,那個象征著人間極致權力與繁華,也將成為她葬身之地的皇宮,已經越來越近了。

而她,玉藻前,將為這個看似花團錦簇、實則暗流洶湧的平安王朝,帶來最後一場,也是最絢爛、最瘋狂、最致命的一場,傾世之舞。這場舞,將以她的生命與狐族最後的驕傲作為祭品,其結局早已註定,而她,亦將在這註定的終局中,尋找到屬於自己的、扭曲的解脫與……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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