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26章 幻想鄉緣起
平安京的午後,陽光帶著一絲慵懶,透過稀疏的雲層,灑在縱橫交錯的街道上。在一條相對安靜的巷口,幾株年歲不小的槐樹投下斑駁的陰影,成了附近孩子們常聚的“秘密基地”。
此刻,五六個年紀從七八歲到十一二歲不等的孩子,正圍成一圈,蹲在最大的那棵槐樹下。中心那個年紀稍長的胖男孩,正壓低聲音,臉上帶著混合了得意與神秘的緊張神情,講述著他不知從哪個角落聽來的怪談。
“……然後呢,我告訴你們,”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彷彿怕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聽了去,“就在那邊,一直往北,走到天黑都看不到人煙的老山裡,晚上一個人走路,千萬、千萬、千萬不能回頭!”他刻意重複了三遍,看著同伴們瞬間繃緊的小臉和瞪大的眼睛,效果顯著。
“為……為什麼不能回頭呀?”一個垂著長發、名叫小梅的女孩怯生生地問,手不自覺地抓緊了旁邊另一個女孩的袖子。
“為什麼?”對方哼了一聲,彷彿在嘲笑她的無知,“因為一回頭,你可能就會看見——一個巨大的、燃燒著的車輪!轟隆隆地朝你衝過來!那車輪中間,不是木頭,是一張皺巴巴、光禿禿的老爺爺的臉!眼睛像兩個燒紅的炭火,直勾勾地瞪著你!嘴巴一張一合,會發出特彆嚇人的聲音……”
他模仿著想象中的怪聲,發出低沉而扭曲的呼喊:“‘快——來——看——看——你——的——孩——子——啊——!’”
孩子們齊齊倒吸一口涼氣,小梅更是嚇得把臉埋在了同伴的背上。
“它……它為什麼這麼喊?”一個男孩顫聲問道,額頭上已經冒出了細小的汗珠。
“為什麼?這就是它最惡毒的地方!”小胖子煞有介事地解釋,“它就是用這種話騙你回頭!隻要你一回頭,中了它的計,它就會‘嗖’地一下衝過來!不是撞你,是更可怕的!它會……它會吃掉你的靈魂!或者,我聽說,有些更慘的,回頭一看,發現自己弟弟的腿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它扯斷了,就掛在那個可怕的車輪上晃蕩!”他邊說邊做了一個撕扯的動作。
“哇——!”小梅終於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不要!我不要被吃掉靈魂!也不要弟弟的腿被扯斷!”
孩子們正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想象中,一個溫和、清越,如同溪水流過卵石般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怎麼了,孩子們?聚在這裡,是聽到什麼有趣的故事了嗎?”
孩子們如同受驚的小鳥般猛地抬頭,隨即臉上綻放出驚喜的光芒。隻見一位身著淡藍色簡素和服、氣質沉靜溫婉的年輕女子,正捧著一摞用深藍色布帛仔細包裹的書卷,緩步從巷口走來。她有著一頭極為罕見的、半是瑩白半是水藍的長發,戴著頂他們叫不出來的漂亮帽子,更襯得她肌膚白皙,眉眼柔和,帶著一種書卷特有的寧靜氣息。
“慧音老師!”孩子們異口同聲地歡呼起來,瞬間將剛才的恐懼拋到了九霄雲外,像一群歡快的小雀般呼啦啦地圍了上去。在他們純真的心中,上白澤慧音老師是整個平安京最溫柔、最有學問、也最願意傾聽他們說話的大人。她懂得天上星星的名字,知道地裡花草的用處,會講很多古老而有趣的故事,還會耐心解答他們那些在大人看來“莫名其妙”的問題。雖然偶爾會聽到某些大人用奇怪的、帶著點疏離的語氣私下議論什麼“半妖”、“非人之物”,但孩子們固執地認為,那一定是因為慧音老師的頭發顏色像天空和雲朵一樣漂亮,那些大人是嫉妒了。
“慧音老師!我們在講山裡那個會騙人回頭、然後吃掉靈魂的燃燒車輪妖怪!”小胖子搶著說道,帶著一種“我知道秘密”的炫耀。
慧音微微側首,露出一個帶著些許思索的溫柔笑容,她在孩子們麵前總是格外有耐心:“燃燒的車輪,會用話語誘人回頭……嗯……你們說的,難道是‘輪入道’嗎?”
“輪入道?”孩子們麵麵相覷,對這個正式而古怪的名字感到既陌生又新奇,彷彿給那個恐怖的怪物貼上了一個明確的標簽。
“是的,輪入道。”慧音看著孩子們充滿好奇和一點點殘餘恐懼的眼睛,便順勢在路邊一塊被磨得較為光滑的大石上坐下,將手中沉重的書卷小心地放在膝邊。與平日裡講授知識時那種略帶嚴謹的語氣不同,此刻她的聲音更輕柔舒緩,更像是在講述一個流傳已久的、帶著警示意味的鄉野傳說。“這是一種較為特殊、也相當罕見的妖怪,關於它的由來,眾說紛紜。有的說,它生前可能是心懷強烈執念、特彆是與‘孩子’或‘道路’相關的執念之人,死後靈魂無法安息,附著於廢棄或怨念深重的車輪之上,化作了這般妖物。也有的說,它本身就是某種概唸的化身,代表著‘回頭’所帶來的厄運與悔恨。”
孩子們屏住呼吸,聽得入了神,連最膽小的小梅也忍不住從同伴背後探出半個腦袋。
“它通常在人跡罕至的山路,或者是在黃昏與深夜的交接時分,於城鄉交界處出現。”慧音繼續娓娓道來,她的聲音彷彿有一種魔力,能將恐怖的故事也變得不那麼嚇人,“它行駛起來會發出‘轟隆隆’的巨響,聲勢駭人。而它最危險的地方,並非它的模樣,而是它那蠱惑人心的話語——它會用與你最親近、最牽掛之人相關的話語,通常是關於‘孩子’,來引誘你回頭。”
慧音掃過一張張專注的小臉,語氣稍微嚴肅了一些:“傳說中,曾有一位母親,出於好奇,在黃昏時將家門開了一條細縫,想偷偷看看輪入道的真容。當那長著禿頂人頭、懸掛著可怕殘肢的巨大車輪轟鳴而至時,她被嚇得魂不附體。而輪入道卻對著她喊道:‘你這女人,與其盯著我的臉看,不如先看看你自己的孩子吧!’女人心中一驚,下意識地回頭望去……你們猜,她看到了什麼?”
孩子們緊張地搖頭,大氣都不敢出。
“她回頭一看,”慧音的聲音低沉下去,“才發現自己心愛孩子的腿,不知何時已被殘忍地扯斷,景象淒慘無比。而就在她心神俱裂、回頭張望的這一刻,輪入道便抓住了機會……”她沒有再說下去,但孩子們都能想象到那可怕的結局。
“所以,記住,”慧音的語氣重新變得溫和而堅定,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量,“如果將來你們任何人在夜晚或偏僻處獨行,聽到身後有奇怪的聲音,或者有人用你們關心之人的安危來呼喚你們,一定要保持冷靜,克製住回頭的衝動。無論聽到什麼,看到什麼(用眼角餘光),隻要堅定地目視前方,加快腳步離開,輪入道就無法真正傷害到你們。它的力量,很大程度上來自於你們‘回頭’這個動作所賦予它的‘許可’和你們自身瞬間的破綻。”
她的話語像暖流一樣驅散了孩子們心中的寒意。那個胖男孩挺起胸膛,彷彿自己成了降妖專家:“對!隻要不回頭就沒事!慧音老師,你懂得真多!”
“那……那慧音老師,”小梅依舊有些擔憂,小聲問道,“你有時候晚上也會出去吧?會不會……遇到這種壞妖怪啊?它會不會也騙你回頭?”小姑孃的眼裡滿是真誠的關切。
“笨蛋小梅!”小胖子立刻反駁,一副“這都不懂”的樣子,“慧音老師那麼厲害,那麼聰明,怎麼會輕易上當回頭呢?而且老師肯定有辦法對付它的,對吧老師?”他期待地看向慧音。
慧音看著孩子們七嘴八舌的討論,溫和地笑了笑,並沒有直接回答關於她自己的問題。她隻是輕輕摸了摸靠得最近的小梅的頭發,說道:“故事畢竟是故事,雖然輪入道這種妖怪確實存在,但它們是相當稀有的,絕大多數人一生都不會真正遇到。而且,正如阿源說的,隻要記住‘不要回頭’,保持警惕和冷靜,它就很難傷害到你們。知道方法,就不必過於恐懼了。”
她巧妙地引導著孩子們從恐懼轉向學習應對方法,這讓孩子們感覺自己彷彿掌握了某種秘訣,小小的胸膛裡充滿了勇氣。
然而,這溫馨融洽的氛圍並未持續太久。一個穿著體麵綢料和服、麵色略顯嚴厲刻薄的婦人快步走了過來,她的目光先是掃過慧音,眉頭立刻緊緊皺起,然後落在胖男孩阿源身上,語氣帶著明顯的不悅和催促:“次郎!還在外麵跟野孩子混什麼?快跟我回家!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少跟……來曆不明的人廝混!”
她含糊地略過了某個詞,但那尖銳的眼神、嫌惡的語氣以及“來曆不明”這幾個字,分明是指向慧音的。阿源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漲紅了臉,有些無措地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慧音,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敢說什麼,低著頭,被婦人一把拽住了胳膊,幾乎是拖著離開了。
剩下的孩子們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歡快的氣氛瞬間凍結。他們麵麵相覷,臉上露出了困惑、尷尬和一絲不平的神色,但礙於對方的身份和氣勢,都不敢出聲。慧音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中掠過一絲黯然,但很快便恢複了平靜。她緩緩站起身,重新拿起那摞書卷,對剩下的孩子們柔聲說道:“好了,時間不早了,你們也快點回家吧,不要讓家人擔心。”
孩子們聽話地點點頭,情緒明顯低落了許多,互相看了看,默默地散開了。慧音輕輕整理了一下被風吹動的鬢發和手中的書卷,轉身,向著稗田宅的方向,步履平穩地走去。
如今的稗田家,自那位傳奇的、記述了《古事記》基乾的稗田阿禮以來,已傳承至第三代禦阿禮之子,名為稗田阿未。與她的兩位前任一樣,阿未從降生那一刻起,便背負著“過目不忘”的驚人天賦與記錄修飾“此世一切非常識之事”的沉重使命。在她那彷彿被加速、註定短暫的生涯裡,她幾乎將所有的時間和心力都投入到了浩如煙海的曆史編纂與資料整理之中。
不過,與她的前輩們相比,阿未的性格中似乎更多了一份與生俱來的、細膩而深沉的悲憫情懷。她那雙總是顯得沉靜如水的眼眸,彷彿能映照出世間的所有悲歡離合。無論是對於在苦難、愚昧與短暫生命中掙紮求存的人類,還是對於在時代變遷、人類勢力擴張下逐漸失去立足之地、或凶暴或哀傷的妖怪異類,她都抱有一種超越種族界限的深切同情與試圖去理解的願望。
當慧音抱著書卷,輕輕拉開稗田阿未那間充滿書卷和墨香氣息的書房紙門時,正伏在寬大書案前、就著窗外漸暗的天光奮筆疾書的阿未便抬起了頭。她有著一頭深紫柔順的長發,簡單地用一根白色發繩束在腦後,幾縷發絲垂落在清秀而略顯蒼白的臉頰旁。她的眉宇間總是縈繞著一絲淡淡的、彷彿洞悉了太多曆史迴圈與生命無常而產生的憂鬱。看到慧音,她放下筆,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淺淡卻十分真誠的微笑:“慧音老師,您回來了。辛苦您了。”
“嗯,去幾個舊書鋪和藏書館轉了轉,運氣不錯,幫你找到了幾卷可能對補完記述有用的古籍。”慧音將手中用深藍布包裹的書卷輕輕放在一旁的矮幾上,動作一如既往的輕柔,彷彿對待的是易碎的珍寶。
阿未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有些僵硬的脖頸和手腕,緩步走到窗邊,沉默了片刻,忽然輕聲說道:“慧音老師,我最近愈發清晰地感覺到……這具身體,所剩的時間,似乎真的不多了呢。”
慧音聞言,整個人如同被細微的電流擊中了一般。稗田阿未如今已是二十有三的年紀。禦阿禮之子雖然天生擁有過目不忘、堪稱“活圖書館”的驚人天賦,甚至還能保留各代禦阿禮之子的記憶,但這份天賦的代價也極其沉重而殘酷——她們幾乎無人能活過三十歲。而在短暫的生命凋零之後,她們的靈魂並不會立刻進入輪回,而是需要等待一二百年不等的時間,才能再次轉生為下一任禦阿禮之子。這漫長的、在生與死之間的間隔期,據說是為了在彼岸為閻魔服務,以償還擁有“過目不忘”這種能力所帶來的某種“因果代價”。這聽起來,無疑是一種充滿了悲情與宿命論的迴圈。
然而,令人驚訝且肅然起敬的是,每一任禦阿禮之子,包括眼前這位總是帶著悲天憫人氣息的阿未,都從未對自己的短暫壽命流露出絲毫的怨憤、不甘或是對命運不公的控訴。相反,她們似乎因此而更加珍視每一寸光陰,將對生命短暫、世事無常的深刻體悟,化作了更為緊迫、更為虔誠、近乎燃燒自己般的記錄曆史的責任感。
慧音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風聲顯得格外清晰。她走到阿未身邊,與她一同望著庭院中蕭瑟的景緻,輕聲問道:“阿未,在這一世裡……還有什麼,是你心中特彆渴望完成,卻感覺尚未達成,或者來不及達成的願望嗎?”
阿未轉過身,背靠著冰涼的窗欞,目光投向書房內堆積如山的卷軸和草稿,認真地思索了許久。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窗框上細膩的木紋,然後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又緩緩搖了搖頭,動作間帶著一種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
“這一世,”她的聲音空靈而平靜,“我記錄了很多很多事情。我補完了前代未能詳儘編纂的、關於源賴光及其麾下四天王渡邊綱、阪田金時等人討伐大江山酒吞童子的諸多隱秘細節與民間異聞;有幸通過殘卷與走訪,記錄了那位才華橫溢、卻最終看破紅塵的西行法師,與那位名為西行妖的妖怪櫻樹的傳奇故事;也親眼目睹了去年在宮中引起軒然大波、被稱為‘鵺’的怪鳥作亂,最終被一箭射落、其屍身漂流而下並被埋葬的完整經過……”
她的語速平緩,像是在清點自己一生的財富,但眼神卻逐漸變得深邃而憂傷。
“我見過太多人類與妖怪之間,因生存、因恐懼、因誤解而爆發的血腥衝突;也見過妖怪與妖怪之間,為了地盤、為了力量、為了古老的恩怨而進行的殘酷廝殺;甚至,人類與人類自己,為了權力、**、信仰,所發動的一場場戰爭,所造成的無數悲劇……似乎,”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沉的無力與困惑,“妖怪食人,人類退治妖怪,強者欺淩弱者,仇恨滋生更多的仇恨……這成了一個無法解開、彷彿被詛咒般亙古迴圈的困局。當然,慧音老師,”她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連忙向慧音投去一個帶著歉意的眼神,“我絕不是說您,您是不同的,您一直在努力尋找共存的道路……”
慧音微微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不介意,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阿未深吸一口氣,繼續道:“似乎,衝突、血腥、戰爭、犧牲,纔是曆史這幅漫長畫捲上,永久的、濃墨重彩的、無法忽視的底色。而和平、美好、幸福、理解,不過是這深沉底色上偶爾閃爍的、明滅不定的點點熒星,短暫,脆弱,彷彿隨時會被周圍的黑暗吞沒。可是……”她的語氣驟然變得堅定起來,眼中閃爍起一種近乎理想主義的、純淨而熾熱的光芒,“我始終覺得,不該如此的。曆史不應該是僅僅記錄毀滅與悲傷的賬簿。”
她走向書案,手指輕輕拂過那些寫滿密密麻麻字跡的紙張,彷彿在撫摸曆史的脈絡。“我一直都在想,能不能有一天,在這廣袤世界的某一個被遺忘的角落,或者是在未來的某個時刻,能夠出現那麼一個地方……一個能讓所有擁有智慧的物種,無論是人類、妖怪、妖精、神明,還是其他任何形式的生命,都可以暫時放下與生俱來的紛爭與戒備,相對和平地、和諧地共處的地方?那裡不再有基於種族或力量的相互仇視與必然的殺戮,不再有永無休止的衝突與流血的算計……或許還會有爭執,有摩擦,但那不再是主流,不再是唯一的結局。大家至少可以……試著去瞭解彼此,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互相依存?”
慧音靜靜地聽著,心中卻泛起一陣複雜而酸楚的漣漪。她知道,這樣的地方,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長河中不曾真正有過;在現在這個人類王朝統治日益鞏固、對未知事物的排斥加劇、妖怪們生存空間不斷被壓縮的時代,更近乎是遙不可及的夢幻泡影。至於未來……甚至那遙遠的、連她這樣擁有相對漫長生命的半妖也無法清晰窺見的未來,是否真的會出現這樣一個理想的、超越現實的桃源?她內心深處,基於對曆史和現實的認知,其實已並不抱有多大的希望。現實的引力太過沉重。
阿未自己似乎也完全明白這個想法有多麼天真、多麼不切實際。她自嘲般地笑了笑,那笑容帶著少女般的純真憧憬,又蘊含著哲人洞悉世情後的深深苦澀與一絲不屈的倔強:“我知道的,慧音老師。這聽起來,不過是一種癡心的幻想,是可能永遠、永遠都不會實現的夢……是隻會出現在物語繪本裡的美好結局。可是,”她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地望向慧音,“您不是曾經對我說過嗎?隻要時間的尺度足夠漫長,對於浩瀚無垠、見證了無數奇跡與毀滅的曆史長河而言,發生任何事情,在概率上,都並非是完全不可能的。再微小的希望,乘以無限的時間,也可能變成必然。”
她走到慧音麵前,眼神中燃燒著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火苗:“所以,我願意去相信。我願意用我這短暫一生的記錄,去為這個可能性投下一枚微不足道的砝碼。我相信,終會有一天,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或許是被強大的結界所守護,或許是因緣際會自然形成,會存在那麼一個不受外界日益激烈的紛擾所汙染的、能夠保留住古老傳統與神秘色彩的、寧靜祥和的世外桃源。而我,”她頓了頓,彷彿宣佈一個重大的決定,“決定稱呼它為——‘幻想鄉’。”
她轉身回到書案旁,輕輕撫摸著那些堆積如山的草稿和已經編纂成冊的卷軸,動作輕柔而珍重:“因此,我決定,從今往後,我所編纂的、記錄這片土地上一切‘怪、力、亂、神’、一切非常識之事的曆史,不如就改名為《幻想鄉緣起》。雖然那個名為「幻想鄉」的地方,或許現在還未誕生,甚至在我有生之年都無法得見,但我相信,終有一日,它一定會出現。而我此刻記錄下的這些關於妖怪的習性、傳說、弱點,關於人類的勇氣、智慧與恐懼,關於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的所有光怪陸離,或許能在未來,成為構築它、理解它,甚至是它自身曆史的一部分。”她再次看向慧音,語氣充滿了毫無保留的信賴與懇求,“當然,如果真的能有夢想成真的那一天,那個地方的建立與維係,也一定少不了慧音老師您,以及像您一樣心懷善念、智慧與力量,並願意為之努力的存在們的付出。”
慧音看著阿未眼中那幾乎能灼傷人的、純粹而熾烈的希冀之光,看著她那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聽著她那雖然微弱卻無比堅定的聲音,心中那塊屬於悲觀現實的堅冰,彷彿也被這理想的熱度融化了一角。她終究無法說出任何打擊或否定的話語。沉默良久,她鄭重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阿未。隻要你們稗田家,隻要未來的禦阿禮之子們,還覺得我這半妖之身能幫上忙,隻要我還存在於此世一日,我,上白澤慧音,必當儘我所能,運用我的知識與微薄的力量,幫助你們,幫助……這個理想的傳承,幫助‘幻想鄉’這個概唸的延續。”
阿未的臉上,瞬間綻放出如同雨後初霽、陽光穿透雲層般的、由衷的喜悅和深深的感鐳射彩。她深深地向慧音鞠了一躬:“謝謝你,慧音老師。一直以來,都非常、非常感謝你的陪伴、指引和無私的幫助。”她直起身,眼中似乎有晶瑩的淚光在閃動,但那是喜悅的淚水。
然而,她的話音剛落,一陣無法抑製的、沉悶的咳嗽便從喉嚨深處湧了上來。她連忙用袖子掩住口,肩膀止不住地顫抖,原本就略顯蒼白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
“阿未!”慧音臉色驟變,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她微微搖晃的身體,語氣充滿了擔憂,“你的身體……怎麼會咳得這麼厲害?”
阿未擺了擺手,想表示無妨,但又是一陣更劇烈的咳嗽襲來,她甚至感覺喉頭一甜,指縫間竟隱隱滲出了一絲刺目的鮮紅。
“阿未!”慧音的聲音帶上了驚惶,她強行拉過阿未的手,看到了那抹血跡,心猛地沉了下去。
阿未知道再也瞞不住,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帶著歉意的苦笑,氣息微弱地說道:“沒……沒什麼大事。就是前些時日,乘著老師您外出走訪收集資料的機會,我覺得……反正時日或許已然無多,就想趁著精神尚可,再多寫一點,多整理一些……隻是……隻是熬了幾個夜晚而已,真的不礙事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明顯的心虛。
看著慧音那混合著心疼、責備與無奈的眼神,她連忙低下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擺出認錯的態度:“我知道錯了,老師。下次……下次一定不會了,真的,我保證。”
慧音看著她這副樣子,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隻能化作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她比誰都清楚,對於這些將記錄曆史、傳承知識視為高於自身生命的禦阿禮之子而言,這樣的“保證”有多麼蒼白無力,多麼容易被下一次的“抓緊時間”所打破。
阿未見慧音沒有再出言責備,悄悄鬆了口氣,連忙轉移了話題,語氣重新帶上了探究的意味,隻是聲音依舊有些虛弱:“對了,慧音老師,我一直有個疑問,想聽聽您的看法。您覺得……如今宮中那位聲名顯赫、據說美豔不可方物、聖眷正濃的‘玉藻’妃子,她……會不會,有著什麼不為人知的、非同尋常的身份呢?”
慧音聞言,神色也立刻變得凝重起來。她根據坊間流傳的關於那位妃子近乎傳奇的、模糊不清的出身,她那完美得不似凡人、甚至被描述為“自帶光華”的才貌,以及她入宮之後,鳥羽上皇性情與身體狀況所發生的微妙而令人不安的變化,心中早已隱隱有了一個猜測。那個猜測指向一個古老而強大、在妖怪傳說中也占據著顯赫而危險位置的存在。但她並不希望那是真的。每一次這種等級的大妖深度介入人間權力核心,最終帶來的,幾乎都是席捲天下的巨大動蕩與血腥清洗。
“關於這位玉藻妃,”慧音斟酌著詞句,眉頭微蹙,“我也注意到許多不尋常之處。其來曆成謎,際遇過於傳奇,入宮的方式也透著蹊蹺,確實……引人疑竇。我心中雖有一些基於古籍記載和隱隱感應的猜測,但目前也僅僅是猜測,缺乏確鑿的、可以公之於眾的證據。我不希望……這猜測成真。”她抬起頭,目光彷彿穿透了層層牆壁與空間,望向皇宮所在的方向,聲音帶著一絲深沉的憂慮,“否則,恐怕又將是一場席捲朝野、波及無數無辜者的巨大風波,不知又會掀起多少腥風血雨,多少家庭因此破碎……”
或許也算的上是一語成讖吧,事情,終究還是會走向慧音最所不樂見的那一麵。
自從成功潛入宮中,並以其絕世姿容、無雙才情與深沉心計牢牢掌控了鳥羽上皇的身心後,玉藻前便不再滿足於僅僅扮演一個深受寵愛、安分守己的妃子。她開始忠實地履行著一個“禍國殃民”的妖妃在曆史劇本中所應儘的一切“職責”。鳥羽上皇原本雖不算什麼勵精圖治的明君,但也並非完全昏聵糊塗,可在玉藻前日複一日的溫柔鄉侵蝕、巧言令色的蠱惑以及那無形中散發的魅惑妖力影響下,逐漸變得沉溺享樂,對朝政大事越發疏懶。他常常連續數日不朝,不顧大臣們在殿外的苦苦等候,隻顧與玉藻前在裝飾奢華的寢宮之中飲酒作樂,欣賞她精心編排的、帶著異域風情的歌舞,或是聽她彈奏那些能撩動心絃、引人遐思的曲調。
而玉藻前,也不再像初入宮時那般,偶爾還會假意勸諫上皇幾句“以國事為重”、“保重龍體”。她徹底撕下了那層溫婉賢德、識大體的偽裝。她開始更加主動地“為君分憂”。憑借著自己的“聰慧”和對人心的精準把握,她時常在耳鬢廝磨之際,對上皇吹起枕邊風,對一些官員的任免、賦稅的征收額度、乃至邊境軍事的調動發表看似“隨口一提”、實則經過精心計算的“見解”。這些見解往往聽起來冠冕堂皇,合乎情理,實則包藏私心,或是為了排除可能看穿她真麵目的異己,或是為了斂財以在日後印證她的“妖女”身份,或是為了進一步挑撥離間、削弱這個已然開始顯露頹勢的王朝的統治根基,加速其腐朽的過程。
更可怕的是,在夜闌人靜、上皇沉沉睡去之後,她會悄然運轉體內千年修煉的妖力,如同幽暗中的藤蔓汲取養分般,更加貪婪而直接地吸收著鳥羽上皇的生命精氣與那蘊含著一國氣運的真龍之氣。這不僅能極大地緩解她體內那源自詛咒所帶來的、日益加劇的痛苦與侵蝕,更蘊含著她一種隱秘而瘋狂的野心——或許有一天,當積累足夠雄厚,她能夠徹底吞噬、融合這人間帝王的命格與氣運,從而李代桃僵,真正掌控這片土地的最高權柄,為自己爭取到一線喘息之機,甚至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未來。
而沉溺在溫柔幻夢中的鳥羽上皇對此渾然不覺,他甚至感覺自己是如此幸運,能得到這樣一位集美貌、才情、體貼與智慧於一身的完美伴侶。他對玉藻前愈發言聽計從,賞賜起來更是毫不手軟,奇珍異寶、華麗的絲綢、廣袤的莊園封地,如同流水般源源不斷地送入玉藻前的懷中。玉藻前在宮中的權勢與影響力,如同被不斷吹脹的泡沫,越來越大,幾乎到了隻手遮天、連一些資深公卿和皇族成員都要避其鋒芒的地步。
朝中並非沒有清醒的有識之士察覺到情況的詭異與危險。一些忠於皇室、心懷社稷的老臣,亦或是有著不可告人秘密的陰謀家,因為各自的原因,早已對玉藻前的專寵跋扈和日益明顯的乾政行為感到不滿。他們能清晰地看到上皇日漸憔悴、眼窩深陷的容顏和愈發混亂、停滯的朝綱,能敏銳地感覺到一股濃重的不祥陰雲正籠罩在皇宮上空,空氣中彷彿都彌漫著一種甜膩而腐朽的氣息。然而,玉藻前深得上皇近乎盲目的信任,幾乎寸步不離左右,加之這終究在很大程度上被視為“上皇的家事”、“後宮內帷”,而當今在位的近衛天皇又體弱多病,無法真正親政,導致他們投鼠忌器,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契機和確鑿的、能夠一舉扳倒這位“寵妃”的證據來發難。隻能暗中焦急,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這樣的日子,在虛假的繁華與暗流的湧動中,註定無法長久。很快,不詳的征兆便開始以無法忽視的方式顯現出來。
一個秋意已深、寒風初起的清晨,一則令人震驚的訊息,迅速在皇宮內部,以及少數訊息極其靈通的公卿府邸間秘密而迅速地傳播開來——鳥羽上皇昨夜突染重疾,嘔血不止,現已昏迷不醒,臥床不起!
事發極其突然且詭異。據說前一日晚間,上皇還在玉藻前的親自伺候下,飲了不少酒,聽了新譜的曲子,精神看似尚可,甚至還與玉藻前調笑了幾句。然而一夜之間,他便毫無征兆地陷入了時而昏睡不醒、時而驚醒胡言亂語的高熱與譫妄狀態之中。他渾身虛汗淋漓,將寢衣都浸透,麵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蠟黃與灰敗交織,氣息微弱,彷彿一夜之間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抽乾了精氣與活力。宮廷內的禦醫們被火速秘密召入寢宮,輪番上前仔細診視,卻一個個麵麵相覷,眉頭緊鎖,束手無策。上皇的脈象紊亂到了極點,浮滑無力,時有時無,彷彿生命之泉正在枯竭。症狀更是詭異莫名,非風非寒,非熱非毒,任何經典的醫理都無法解釋,彷彿他的生命力正在以一種無法理解、無法阻擋的方式急速流逝。禦醫們開了無數安神、補氣、固本培元的珍貴方劑,小心翼翼地灌下去,卻如同石沉大海,毫無起色,甚至偶爾會引發更劇烈的痛苦反應。
玉藻前以“憂心陛下龍體,不忍外人驚擾,願親自侍奉湯藥”為由,親自守在上皇榻前,表現出一副悲痛欲絕、儘心竭力服侍的模樣,同時她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嚴格控製著訊息的傳播和人員的進出,試圖將此事的影響壓到最低,封鎖在最小的範圍之內。她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姿態,也確實迷惑了不少不明真相的宮人,使得他們不敢多言多語。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上皇病重無法視事、且禦醫們集體束手無策、情況危急的訊息,還是通過某些被收買或心懷忠誠的侍從、醫師的隱秘渠道,泄露了出去,立刻在知情的上層公卿中引起了巨大的恐慌、猜測和各種陰暗的流言。連禦醫都治不好的怪病?這立刻讓許多人聯想到了某些超乎常理、屬於“非常識”範疇的力量作祟。
在藤原賴長等幾位手握實權的重臣的強烈要求和支援下,自“鵺怪”事件以來逐漸被排斥在覈心權力圈外、但此刻被視為唯一可能解決問題的希望所在的陰陽寮,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安倍泰親與其他幾位法力高深、經驗豐富的資深陰陽師奉命緊急入宮,名為為上皇“祈福禳災”,實則進行秘密調查。他們首先仔細檢查了上皇的寢宮以及其日常活動的區域,立刻感受到空氣中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卻如同蛛絲般纏繞不散、帶著強烈魅惑與生命汲取意味的詭異妖氣。隨後,他們在宮中一處僻靜殿閣內,舉行了莊重而隱秘的占卜儀式。卦盤瘋狂轉動,星象排列呈現出大凶之兆,最終所有線索和啟示,都無比清晰、不容置疑地指向了一個方向——宮中陰氣最盛、與上皇關係最親密、也是所有異常氣息源頭之處,那位名為“玉藻”的妃子!所有的跡象都表明,正是她在以某種極其高明而惡毒的邪術,持續不斷地侵蝕上皇的身體,吸取其生命精華與氣運!
儘管心中早已有所預料,但當猜測被各種法術和占卜近乎確鑿地證實的那一刻,泰親心中依然感到一陣沉重的壓力與凜然。在正式采取行動前,他獨自一人來到了宮中臨時設立的、專門供奉著其先祖安倍晴明畫像的靜室。他仔細地焚香淨手,跪坐在畫像前,深深地叩拜下去。
“先祖晴明公在上,”泰親的聲音在寂靜得隻能聽到自己心跳和呼吸的室內顯得格外清晰而堅定,“宮中妖氛已確認源自玉藻妃。此妖狐媚之術精深無比,蠱惑聖心,侵蝕龍體,動搖國本,其罪滔天,人神共憤。弟子泰親,今日奉旨前往降妖,事關皇室安危、天下穩定,乃至萬民福祉。此行凶險,前途未卜,懇請先祖英靈庇佑,賜予弟子智慧、勇氣與力量,辨明妖邪,肅清宮闈,還天地以朗朗乾坤!”
畫像上的安倍晴明,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彷彿世間萬物皆在算計之中的超然神情,默默地注視著後世子孫。泰親深吸一口氣,彷彿從中汲取了無儘的信心與力量,他毅然站起身,整理好象征身份的白色狩衣,佩戴好法劍與厚厚一疊精心繪製的符籙,目光堅定,大步走出靜室。
在外麵,一隊由他親自挑選、法力不俗、值得信賴的陰陽師,以及少量得到藤原賴長等重臣暗中授意、全副武裝、神情肅穆的武士已經集結完畢。在獲得了必要的默許甚至支援後,泰親神情冷峻,領著這支肩負著重大使命的隊伍,徑直前往玉藻前所居住的、如今已是戒備森嚴、氣氛詭異的宮殿。
得知陰陽寮眾人前來,且來勢洶洶,玉藻前先是藉口“鳳體違和”、“需要靜養”,拒不相見,試圖拖延時間。但泰親態度異常堅決,言明事關上皇安危、國本動搖,必須當麵詢問清楚,否則無法向朝廷和天下交代。雙方在宮門外僵持了約一刻鐘,氣氛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最終,在泰親寸步不讓的堅持和武士們隱隱的壓迫下,宮殿那沉重而華麗的門,終於帶著吱呀的聲響,被緩緩從內推開。
玉藻前在幾名麵色惶恐、低眉順眼的侍女簇擁下,款款走出。她今日特意穿著一身極為華麗耀眼、以金線銀絲繡滿繁複蝶鳥花紋的宮裝,層層疊疊的色彩堆砌,襯得她那張本就傾國傾城的臉更是豔光四射,彷彿一輪驟然升起的明月,能將周圍的一切都映照得黯淡無光。她臉上帶著些許慍怒與受到冒犯的委屈,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掃過門外嚴陣以待的眾人,最終牢牢鎖定在為首的,被稱為安倍泰親的陰陽師身上。
“安倍大人,”她的聲音依舊保持著那種柔媚動聽的腔調,但其中蘊含的冷意,卻足以讓周圍的空氣都為之凍結,“如此興師動眾,攜帶兵刃,闖入本宮的寢殿之前,是何道理?莫非視宮規與陛下的顏麵於無物嗎?陛下龍體欠安,本宮正在為此憂心如焚,日夜祈福,你們這般喧嘩吵鬨,若是驚擾了陛下靜養,致使龍體有恙,這彌天大罪,你們擔當得起嗎?”她先發製人,試圖以勢壓人。
泰親早已料到她會如此,他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禮,語氣卻是不卑不亢,沉穩如山:“玉藻妃殿下,臣等正是為了陛下龍體安危,不得已才冒死前來。經陰陽寮連日占卜推算與仔細勘查,陛下此次所染沉屙,並非尋常病症,乃是因為宮中有一股極其陰邪汙穢之氣盤踞不去,持續侵蝕龍體所致。為查明真相,驅除邪祟,穩定國本,臣等不得不行此冒犯之舉,還望殿下恕罪。並請殿下,為了陛下安危,為了證明自身清白,配合臣等查驗。”
“哦?陰邪之氣?”玉藻前柳眉微挑,精緻的下巴微微抬起,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諷弧度,“安倍大人的意思是,本宮這寢殿之內,藏有邪祟?還是說……你認為本宮,就是那邪祟之源?”她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針,一股無形卻龐大的壓力彌漫開來,讓一些修為較淺的陰陽師和身後的武士都感到呼吸一窒,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泰親心知對方道行高深,絕不會輕易就範,他早已準備好了應對之策。他不為那壓力所動,緩緩從袋中取出一個精緻小巧、散發著淡淡寒氣的白玉瓶,雙手平穩地奉上,目光直視玉藻前:“殿下言重了。臣等絕無此意,隻是職責所在,不得不為。為保萬全,需請殿下服下此丹。此乃我陰陽寮秘製、耗費無數珍貴材料煉就的‘驗邪丹’。”
他緊緊盯著玉藻前那雙深不見底、彷彿能吞噬靈魂的眼眸,一字一句地清晰說道:“若殿下是清白的凡人,體內並無妖邪之氣,服下此丹,自可安然無恙,氣血通暢,更能以此證明殿下清白,堵住天下悠悠眾口,平息所有不必要的猜疑。但若殿下……身負妖力,乃非人之物,此丹入腹,便會立刻引動其體內異氣,令其無所遁形,顯露出原本的麵目!若殿下心懷坦蕩,清白無辜,還請當眾服下此丹,以安眾心,也以證陛下知人之明!”
玉藻前看著那枚倒出的、散發著淡淡藥香和靈光的赤紅色丹藥,心中冷笑更甚。顯形丹?就憑這種由人類陰陽師煉製、蘊含的靈力在她看來如同螢火之於皓月的小玩意,也想破去她千年修行的偽裝?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她對自己的實力有著絕對的自信,根本不認為這顆丹藥能對她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威脅或影響。而且,她此刻也有些厭倦了這日複一日的虛偽扮演,既然對方已經找上門來,步步緊逼,不如就此順勢而為,徹底撕破臉皮,完成她計劃中的最後一步——以一個“被揭穿”、“被退治”的禍國妖妃身份,轟轟烈烈地落幕。這樣的結局,既能滿足人類對“正義戰勝邪惡”的期待,或許也能以此慘烈的“犧牲”,換取那些殘餘的、隱匿各處的狐族同胞們,不至於被某種力量牽連清算。
想到這裡,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伸出那保養得極好、白皙修長如同玉琢的纖纖玉手,姿態優雅地從泰親手中接過了那枚丹藥。她的動作從容不迫,甚至帶著一絲輕蔑,在眾人緊張得幾乎要停止呼吸的目光注視下,看也沒看,便徑直將其送入口中,喉頭微動,嚥了下去。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彷彿隻是品嘗了一顆普通的糖丸。
丹藥入腹,一股溫和卻帶著奇異刺激性的藥力迅速化開,試圖攪動她體內的氣息。然而,玉藻前隻是心念微動,那浩瀚如海的千年妖力如同最忠誠的衛士,瞬間便將那點微弱的藥力吞噬、化解得無影無蹤,她的妖力運轉如常,沒有絲毫阻滯,更沒有半點要顯形或者不適的跡象。
她感受著體內平靜無波的狀態,臉上頓時露出了勝利者般的、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嘲諷的笑容,目光掃過泰親和他身後那些明顯鬆了口氣、甚至開始露出懷疑神色的隨從:“安倍大人,如何?本宮已經當眾服下你的‘驗邪丹’,現在可是安然無恙,甚至感覺氣息更為順暢了些?你現在還有何話說?這足以證明本宮的清白了吧?你們如此興師動眾,誣蔑本宮,驚擾聖駕,該當何罪?……”她開始反客為主,語氣咄咄逼人。
然而,她的話音未落,安倍泰親的臉上,卻非但沒有露出她預想中的失望、慌亂或是計策失敗的頹喪,反而浮現出一種“果然如此”、“一切儘在掌握”的冷峻而銳利的表情。他猛地抬起手,食指如劍,筆直地指向誌得意滿的玉藻前,聲音如同臘月寒風,斬釘截鐵,響徹整個宮殿前庭:
“妖怪!果然是你!你的真麵目,此刻已然畢露無疑!”
玉藻前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錯愕與不解。
泰親不再看她,而是環視四周那些因為局勢突變而驚疑不定的眾人,朗聲解釋道,聲音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諸位!請看清楚!也請聽清楚!我方纔給玉藻妃殿下服下的,根本不是什麼能讓妖邪顯形的‘驗邪丹’!那隻是我陰陽寮平日裡用來測試修行者體內氣息是否平和、經脈是否通暢的‘試脈丹’!此丹藥性特殊,與常人體質略有衝突,尋常人,甚至是修行時日尚淺、根基不穩的陰陽師服下後,都會因為藥力衝擊,在短時間內感到輕微的腹痛、頭暈或者氣息紊亂!唯有那些體質遠遠超越凡人、氣血旺盛到不可思議、或者說——身負強大妖力,體質結構與人類迥異的存在,服下此丹,才會因其強大的本體力量,將這點微末藥性瞬間化解,如同飲水一般,毫無反應,甚至感覺不到任何異常!”
為了當場證明自己的話,他立刻示意身旁一位隨行的、年輕而忠誠的陰陽師。那名年輕陰陽師依言,毫不猶豫地從另一個同樣的玉瓶中取出一枚赤紅色丹藥,當著所有人的麵,仰頭服下。不過短短十幾次呼吸的功夫,他的額頭上便滲出了細密的冷汗,臉色微微發白,眉頭緊皺,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腹部,身體微微晃動,露出了明顯的不適和痛苦神情。這與玉藻前剛才那安然無恙、甚至氣色更佳的狀態,形成了無比鮮明而諷刺的對比!
“看清楚了!諸位大人,各位同僚!”泰親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人的心頭,“這纔是凡人,甚至是修行者,服用此‘試脈丹’後的正常反應!而玉藻妃殿下,服丹後非但安然無恙,反而麵色更為紅潤,氣息平穩,這恰恰以最直接的方式證明瞭,她絕非人類!而是身負極其強大妖力的妖物!正是她,潛伏於陛下身邊,以邪術侵蝕陛下龍體,吸取陛下精氣與國運,才導致陛下如今沉屙不起,性命垂危!此妖不除,國無寧日!”
現場一片死寂,隨即爆發出無法抑製的嘩然!所有目光,無論是驚駭、恐懼、憤怒還是難以置信,都瞬間如同利箭般聚焦在玉藻前身上。之前所有的懷疑、流言與不安,在此刻似乎都找到了確鑿的答案!
玉藻前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如同冰雪消融。她看著泰親,眼中那絲錯愕迅速被一種恍然、繼而是一種釋然和“終於到了這一步”的奇異輕鬆感所取代。她竟然輕輕拍起了手,發出了清脆而帶著幾分譏誚的掌聲。
“嗬嗬……哈哈哈哈!”她笑了起來,笑聲從一開始的低沉婉轉,逐漸變得高亢、肆意,完全不再是平日那柔媚的腔調,“妙!妙啊!安倍泰親,不愧是安倍晴明的後人,果然有幾分急智與膽色。竟用這種虛實相間、揣摩心思的法子來詐我……不錯,不錯,比起那些隻知道舞刀弄劍的莽夫,倒是更有趣些。”
她不再有任何掩飾,周身那原本收斂的、如同沉睡火山般的妖氣,此刻毅然決然洶湧而出!強大的威壓以她為中心轟然擴散,讓那些修為較淺的陰陽師和所有的武士都忍不住連連後退數步,臉色慘白如紙,幾乎要跪倒在地。她那頭烏黑亮麗如瀑布般的長發瘋狂舞動。頭頂之上,一對毛茸茸的、尖端帶著一點雪白的狐耳,如同破土而出的精靈,憑空出現,在她發間靈活地微微抖動。身後,一條、兩條、三條……整整九條蓬鬆華麗、如同由最純淨的陽光與黃金鍛造而成、散發著柔和光暈與磅礴妖力的巨大狐尾虛影,層層疊疊地舒展開來,在她身後搖曳生姿,彷彿孔雀開屏,卻又帶著令人心悸的古老威嚴與壓倒性的力量感!
“沒錯,我並非人類。”玉藻前坦然承認,她的聲音依舊動聽,卻帶上了屬於頂級大妖的、冰冷而傲然的質感,“我乃玉藻前,自上古時代便已存在,修煉數千年得道的天狐。潛入這人間皇宮,接近這老東西,吸取他的精氣,玩弄這所謂的權力於股掌,不過是為了我的修行,為了延緩某種代價,以及……為了完成一個古老的承諾罷了。”
她的目光掃過如臨大敵、結陣以待的眾人,嘴角噙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嘲諷與憐憫:“不過,就憑你們這些烏合之眾,也想抓住我嗎?未免太異想天開了。若非我自願,你們連我的衣角都碰不到。”
她知道,自己在這人間帝王家的戲份,已經基本唱完。是時候該以最轟動的方式退場了。她最後看了一眼鳥羽上皇寢宮的方向,隨即,她不再留戀,身形一晃,周身爆發出耀眼奪目的金色光芒,裹挾著令人窒息的磅礴妖氣,如同一顆逆行的流星,瞬間衝破了宮殿那華麗的屋頂!
“轟隆——!”
木屑紛飛,瓦礫四濺!在眾人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那道金色的流光以無可阻擋的氣勢,直衝雲霄,在平安京的天空中劃出一道清晰而絢爛的軌跡,幾個閃爍間,便消失在了東北方的天際儘頭,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追!快追!”有反應過來的武將和陰陽師急忙喊道,試圖組織追擊。
但泰親卻抬手阻止了他們,他的臉色異常凝重,望著玉藻前消失的方向,搖了搖頭:“不必追了。此妖法力高深,已達九尾天狐之境,遠非我等所能企及。她若一心要走,我們準備不足,強行追擊隻是徒增傷亡,毫無意義。當務之急,是立刻為陛下驅除體內殘留的妖氣,穩定龍體,挽救陛下的性命!這纔是重中之重!”
眾人如夢初醒,意識到眼下最緊迫的任務。他們連忙簇擁著泰親,急匆匆地趕往鳥羽上皇的寢宮,開始進行複雜的淨化儀式和緊急救治。
經過陰陽寮眾人合力,耗費了大量珍貴的符籙與法力,施展了最強的淨化法術,又輔以精心調製的湯藥連續灌服,昏迷中的鳥羽上皇情況終於稍微穩定了一些。雖然依舊極度虛弱,形容枯槁,但那股不斷侵蝕他生命本源的詭異妖氣被暫時驅散和壓製了下去。又過了整整兩天兩夜,在眾人的焦灼等待中,鳥羽上皇才從漫長的、彷彿無邊無際的黑暗昏睡中,悠悠轉醒。
當他虛弱地睜開雙眼,從近侍和心腹重臣口中,斷斷續續地得知了自己重病的可怕真相,得知了自己百般寵愛、視若珍寶、甚至不惜與兒子爭搶的玉藻妃,竟然是一隻潛伏已久、意圖吸取他性命、禍亂國家根基的九尾妖狐時,鳥羽上皇先是陷入了一片茫然的死寂,彷彿無法理解這荒謬的事實。隨即,一股被徹頭徹尾欺騙、被無情背叛、被當作玩物與養料、以及極度後怕所帶來的、如同火山噴發般的暴怒,瞬間吞噬了他殘存的理智!
“妖……妖物!!安敢如此欺朕!!安敢如此戲弄於朕!!!”他氣得渾身劇烈發抖,原本就蠟黃的臉色漲成了可怕的豬肝色,猛地用手捶打著床榻,聲音如同夜梟的啼叫,“傳朕旨意!不!是院宣!立刻發兵!給朕追!無論她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深山老林,也要給朕將她捉拿回來!不!格殺勿論!朕要親眼看到她的屍首!不!要將她挫骨揚灰!魂飛魄散!以泄朕心頭之恨!以正朝綱!!以儆效尤!!”
看著狀若癲狂、咆哮不止、幾乎要將最後一點生命力都燃燒在怒火中的上皇,殿內侍奉的眾人麵麵相覷。這場註定血流成河的追捕,最終會將那個名為玉藻前的存在,推向何方?她那看似註定的結局,是否真的就是最終的答案?無人能夠此刻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