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19章 蓬萊夢,一場空
綿月豐姬的摺扇輕輕掃過冰棺表麵,凝結了三百餘年的霜花簌簌墜落。躺在棺中的男子睫毛顫動,常年低溫儲存的麵板泛著珍珠般的光澤。五色龜在冰棺表麵蜷縮成團,甲殼上流轉的虹光驚醒了沉睡的漁夫。
“該起床了,浦島先生。”豐姬用扇骨敲了敲冰麵,烏龜立刻以驚人的速度撲騰著短腿滾到地上。
綿月依姬抱臂靠在廊柱上:“姐姐何必如此費心?”
“依姬~”豐姬嗔怪地瞥了妹妹一眼,她知道對方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師傅大人交代過,要好好送浦島先生回家呢。”說著用溫水浸濕的帕子輕輕擦拭漁夫眉梢的冰碴,“您說是吧?”
浦島子剛睜眼就被月都的冷光刺得流淚。他腦海中最後的光景是“龍宮城”翡翠窗欞透進的碧波,長著兔耳的少女……此刻卻躺在寒玉鋪就的冰柩之中。
“浦島先生莫怕,我們這就送您回去。”她從袋中摸出個巴掌大的玉匣,匣麵浮刻的紋路正滲出絲絲寒氣,豪華的裝潢簡直讓人移不開眼,“這是我們師傅留給您的餞彆禮。”
漁夫顫抖著接過玉匣,指尖瞬間凝出白霜。豐姬忽然按住他手腕:“師傅特意叮囑——若在地上過得艱難便開啟它。”她的素手輕掃過玉匣鎖扣,“但若還念著再來龍宮城……”
“千萬不能開!”依姬突然拔高嗓門,嚇得烏龜連忙逃到牆邊,“地上如今妖怪橫行,你這身皮肉正好……”
豐姬的摺扇“啪”地敲在妹妹肩頭:“時辰到了。”她廣袖揮出虹橋,五色龜突然暴漲成舢板大小,“坐穩了,浦島先生。”
漁夫還沒回過神,整個人就被虹光捲上龜背。“龍宮城”的亭台樓閣在視野中急速縮小,他最後瞥見豐姬揮動的帕子和依姬抱臂冷哼的背影。
龜甲撞破某種無形屏障的瞬間,浦島子懷裡的玉匣突然發燙。海風裹著鹹腥味撲麵而來時,他恍惚間聽見三年前那個清晨的潮聲——母親常年勞作留下的老繭,小妹赤腳踩過沙灘的嬉笑,都混在龜甲與海浪的摩擦聲裡漸漸淡去。
“浦島先生,我們到了。”五色龜突然口吐人言,他踉蹌著從龜背滾落,膝蓋深深陷進曬得發燙的白沙裡。三指寬的沙蟹從腳邊竄過,鉗子上還夾著半片泛青的蝦殼——這景象本該熟悉得令人心安。
“怪事……”浦島子抓起把沙子,細碎的白沙從指縫簌簌漏下。參天老樹還在遠處歪斜著,可粗細卻和記憶中有所出入。
烏龜的甲殼突然泛起虹光,沒等他轉身道彆就“噗”地化作泡沫消散。浦島子踉蹌著追了兩步,海風卷著腥鹹的水汽糊了他滿臉。
“阿爹!有怪人!”稚童的叫喊刺破海風。浦島子轉頭望見個紮衝天辮的娃娃,那孩子裹著從未見過的粗布短打,腳上木屐的齒痕都陌生得緊。
漁村的小道還是七扭八歪,可夯土牆縫裡鑽出的野草足有半人高。浦島子手指無意識摳著牆皮,指甲縫裡卡滿青苔。轉過第三個彎時,他忽然刹住腳步——本該是自家茅屋的位置,如今卻隻剩肆意叢生的雜草。
“阿爹!阿孃!小妹!”浦島子突然發瘋似的扒拉雜草根,指甲在泥地裡摳出十道血痕。泥巴混著砂礫嵌進傷口,他卻像感覺不到疼似的繼續翻找。半截鏽跡斑斑的魚叉頭從土裡露出來,那還是他十二歲那年親手托人打的。
隔壁院牆突然探出個腦袋,裹著褪色頭巾的老漢操著古怪口音:“哪來的瘋漢?這破地早就沒人住了!”
浦島子渾身血液瞬間凍住。他分明記得上次出海前,隔壁鬆吉大叔還拍著他肩膀說“娶媳婦的錢攢夠沒”。此刻那滿臉褶子的陌生人,正用看瘟神似的眼神瞪著他。
“您……您認得東頭賣醃魚的阿春嬸麼?”浦島子聲音抖得不像自己的,“她家醃貨鋪子該在……”
“呸!晦氣!”老漢“砰”地摔上木窗。窗欞震落的灰塵裡,浦島子隱約聽見嘀咕聲:“……八成是妖怪變的……”
漁村東頭飄來炊煙。浦島子抹了把額角的汗,衝著最近那棟木屋猛拍門板。開門的農婦裹著靛藍粗布,懷裡嬰孩的繈褓針腳與他記憶裡阿嬸的手法截然不同。
“勞駕,這是吉野……”
“吉野家?”農婦退後半步,警惕地打量他沾著海藻的衣襟,“村西鐵匠倒是姓吉野。”
浦島子深一腳淺一腳穿過曬魚架,鹹魚乾在烈日下泛著詭異的青白。鐵匠鋪風箱呼哧作響,掄錘的獨眼漢子左頰留著明顯的傷疤。他剛要開口,鐵錘“當啷”砸在砧板上:“買漁網去前街鋪子!”
“請問吉野彥……”
“你這瘋漢說什麼胡話。”鐵匠啐了口唾沫,火星子濺在浦島子腳邊,“不買東西就快滾!”
越來越多村民舉著鐵具圍過來。浦島子被鋤頭的寒光逼退三步,忽然瞥見人群裡閃過熟悉的麵孔:“源次郎!是我啊!”
被喚作源次郎的漢子卻露出看瘋子的眼神:“哪來的癲漢!我祖先的諱名也是你能叫的?”
浦島子發瘋似的手舞足蹈起來,把他在龍宮城的所見所感一股腦地倒了出來。可換來的除了幾聲嗤笑和冷哼,什麼都沒有留下。
“要我說啊……”貨郎跟挑擔同伴嚼舌根,“定是海坊主擄去做了三年苦工,腦子都醃壞了……”
當最後一線夕陽沉入海平線時,浦島子孤身一人跪坐在被冰涼海水浸透的沙灘上,衣中所藏的玉匣硌得他胸口生疼。海浪聲裡突然混進了陌生的漁歌小調,那曲調像是他幼時哄睡的民謠,卻又拐著古怪的彎。
“龍宮三年……地上三百年……”浦島子突然癲狂大笑,手指深深掐進玉匣縫隙。
星暝隱著身形蹲在參天老樹的橫枝上。海風卷著鹹腥味掠過腳邊,遠處沙灘上那個失魂落魄的身影正抱著他心目中唯一的希望——儘管那東西從某種意義上算是幸運,也算是不幸。
浦島子的手指突然痙攣般抽搐起來。星暝瞧見他手背暴起的青筋像蚯蚓般蠕動,原本養成白色的麵板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爬滿褐斑。海浪“嘩啦”拍碎在礁石上,驚起幾隻海鳥。漁夫突然發出野獸般的嚎叫,指甲在玉匣表麵抓出刺耳的刮擦聲。
“哢嗒。”
匣蓋彈開的瞬間,星暝看到浦島子的黑發如同被火燎過的枯草般褪成灰白,挺拔的脊梁像融化的蠟像般塌陷下去。幾個躲在遠處偷看的孩童突然尖叫起來——他們親眼看著二十來歲的精壯漢子眨眼間變成雞皮鶴發的佝僂老人。
“海妖!是海妖作祟!”挑著魚簍路過的漢子踉蹌後退,撈到的鯛魚撒了滿地。浦島子顫巍巍伸出樹皮似的手掌,喉嚨裡滾出的卻是破風箱似的喘息:“救……救命……”
老人的膝蓋深深陷進濕沙裡,渾濁的淚珠順著滿臉溝壑往下淌。有個膽大的後生突然抄起舢板上的櫓杆,卻被老漁婦死死拽住:“作死啊!沒見著海坊主在收替身?”
潮水退去的沙灘上,星暝的草鞋碾碎半片貝殼。他特意換了身行頭和麵目,把鬥笠壓得極低,粗布麻衣裹著單薄身子,活像個飽經風霜的行腳商。當第七個浪頭撲來時,他突然扯著嗓子喊:“老爺子!您這歲數怕是見過大場麵吧?”
圍觀人群的騷動突然凝滯。正要四散離去的村民們齊刷刷轉頭,看著那風燭殘年的老人顫巍巍舉起玉匣。星暝趁機擠到前排:“哎喲!這老丈的匣子莫不是龍宮城的寶貝?”
這句話像火星子濺進油鍋。拄著柺杖的裡正突然眯起老眼——他注意到比他更衰老的浦島子懷裡的玉匣正泛著珍珠般的光暈,這可不是尋常平民能得的物件。
“三百年前……”浦島子的破鑼嗓子剛開口,就被海風嗆得劇烈咳嗽。星暝蹲下身,借著拍背的姿勢往他後心渡了縷靈氣:“您慢慢說,當年是不是見過長著兔耳的仙女?”
圍觀的人群突然響起抽氣聲。幾個原本要溜走的漢子又縮回腳,他們突然想起祖輩傳說的“輝夜姬故事”。當浦島子斷斷續續說到五色神龜時,裡正的柺杖“咚”地杵進沙地:“都聽見了?這是海神大人親自點化的現人神!”
星暝偷眼瞧著眾人神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故意提高嗓門:“要我說,這等大神合該供奉起來!”說話間袖口微抖,幾點銀芒悄無聲息地沒入幾個碎嘴婆子的後頸——她們正要嚷嚷的“海妖”二字突然卡在喉頭,變成敬畏的顫音。
當夜,燃起的香火映紅了半邊漁村。星暝蹲在屋脊上啃著順來的烤魚,看著浦島子的名字被供上簡易製作的神龕。裡正帶著全村行土下座的大禮,幾個頑童偷摸著想摸老人雪白的長須,被自家爹孃揪著耳朵拖去磕頭。
“總比被當成妖怪燒死強。”星暝眼神一暗,隨即又恢複清明。他隨口吐出魚刺,指尖銀芒一閃。自梁柱上突然落下幾片青瓦,正砸在想要質疑的愣頭青跟前——那小子“撲通”跪下的動靜比誰都響。
“凡人求的不是真相,而是能跪拜的圖騰。”夜風掀起他粗布的衣角,露出內裡狩衣的紋路,“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未來或許還是如此吧。”
他拍了拍手,整個人消失在夜色中。至於對方最後能走到哪一步,那就看這個倒黴蛋的福分了——當然為了避免日後的麻煩,又或者是惡趣味作祟,星暝還是悄悄在玉匣上做了點小手腳。
……
“啟稟陛下!”傳令官的大嗓門震得寢殿垂簾直晃,“丹波國急報!管川漁村出了位三百歲的老神仙!”
淳和天皇正歪在軟枕上打盹兒,聞言差點把懷裡的黑貓甩出去。侍女慌忙扶住歪斜的漆盤,梅子蜜餞骨碌碌滾了滿地。
“三、三百歲?”天皇的睡意全被驚散了,他趿著木屐衝到屏風前,“當真不是鄉野謠傳?”
“千真萬確!”傳令官腦門磕在石磚上咚咚響,“那浦島子自稱見過龍宮城的兔耳仙女,如今全村都給他立了生祠!”
天皇手裡的狼毫“啪嗒”掉在書頁上,墨跡暈染開徐福東渡的插圖。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安倍家的密奏——夜觀星象時,紫微垣東南有異芒劃過,正應了海上仙山現世的卦象。
“嗬嗬嗬哈哈哈哈!”天皇突然往殿外跑去,驚得侍衛們慌忙追趕,聽見陛下喉嚨裡滾出沙啞的笑聲,“常世……這就是常世之國的明證!”淳和天皇忽然駐足,“快快召集人手,朕要派他們去尋這傳說中的蓬萊仙藥!”
……
丹波國郊外的驛道上,兩輛牛車正晃晃悠悠往村邊趕。大伴弟雄捏著皺巴巴的聖旨直打哈欠:“這差事真夠嗆,要我說啊,八成是海邊老叟編的瞎話……”
“噤聲!”和紀豐城撩開車簾,海風裹著鹹腥味撲麵而來,“你當陛下為何突然翻出《古事記》研讀?上月太宰府還截了批新羅商船,說是有蓬萊仙藥……”
話音未落,牛車突然急刹。大伴弟雄的官帽“咣當”撞在車壁上,抬眼就看見個雞皮鶴發的老叟蹲在路邊,懷裡揣著個泛著青光的奇異玉匣。
“老丈可是浦島子?”和紀豐城跳下車時差點被袍角絆倒,“不知這玉匣,可否忍痛割愛一番?”
老叟顫巍巍舉起玉匣:“這……這是龍宮城給的……”渾濁的老眼突然迸出精光,“官爺若想要,拿三十年陽壽來換?”
隨行的陰陽寮術士突然掏出指示妖物用的羅盤,指標在玉匣上方瘋狂打轉。大伴弟雄嚇得連退三步,官靴踩進泥坑都顧不得了:“快、快用結界封住這妖物!”
當夜行館裡,浦島子蜷在牆角啃鹹魚乾。玉匣被十二道符咒裹成粽子擺在案頭,燭火映得匣麵紋路忽明忽暗。和紀豐城盯著古書上的蓬萊傳說看,突然聽見老叟夢囈:“烏龜……兔子……”
“報——!”侍衛突然破門而入,“玉匣……玉匣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