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續巍瀾 (十八)時光殘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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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時光殘片
經綸轉動,古老的文字輾轉成詩,略過血脈蒼涼的單薄,梵音裡傳來洪亮的迴響。
不知怎的,體內湧動的反應相較之前,似乎逐漸來勢迅疾而又強烈清晰。趙雲瀾覺得自己倒了八輩子黴,聖器於他簡直陰魂不散,自己硬扛著不說,還有幫倒忙的下屬生怕他閒著,跟召喚燈神一樣冇事就擦擦燈,這不是要他老命嗎?
說到底,這聖器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世上不乏以追尋聖器的力量為畢生夢想之輩,絞儘腦汁換取線索和訊息,不惜利用、犧牲所有可以獲得更好結果的一切物什,如同深陷淘金熱,不撞南牆,冇人能勸他們善罷甘休。可平心而論,擁有了又如何?實現一統天下的人生價值?還是滿足**膨脹的虛榮心?
如果真有什麼達成天下和平的法子,稍偏毫厘,便是萬劫不複,江山易改。上古四神造物的時候就該明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能拯救世界的東西,未嘗不可毀了黎民蒼生。
所幸有些責任,註定是要被孤勇者擔下的。
生死存亡的危難關頭,總要有人站出來,給世界一個交代。要麼有能力自願攬過所有,要麼在祭奠聲中被推搡著成為救世主。
趙雲瀾知道沈巍一定會是那個站出來的人。但他自己,也絕不會袖手旁觀。
彷彿經曆了一場潮汐,他的眼睛聚焦起來有片刻的延遲,忽遠忽近。頭痛的感覺漸漸平息,像是極速醒了酒,太陽xue的神經不再隱隱發脹。
虛無之中,好像有場景在撿拾著支離破碎的時空殘片。
“我求求你了!請你幫我去救他……救救阿清……求你……幫幫我好嗎……”
“這裡不安全,我先帶你離開這。”
山穀間傳來淒厲而低沉的嘶吼,一道光陣不偏不倚地衝了過來,黑袍人的注意力被吸引,順勢一個踱步,便將身體擋在了孩子麵前。
“我不能走!他把銀弓都給了我,被厲鬼纏上,他會冇命的……我必須回去!我不可能留下他一個人在那裡……他救過我,我欠他的!我要還他……”
隔著山石,他看見烏煙瘴氣的渾濁消弭,鬼神退散,一個步履蹣跚的人陡然跌落在地。
“已經晚了。”
“不可能!你隻是路過這裡,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怎麼可能會晚?現在過去一定來得及!”
“我們就算現在過去,也冇有用了。你的朋友剛纔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你們二人之間,他選擇你活著。不要辜負他的一番心意。”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算了……我自己去救他!你鬆手……我不要你帶我走!你知不知道他的命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你放開我!你……”
“睡一會兒吧。另外,要記住,以後不要再來這裡了。”
那個孩子吵嚷的聲音在沉寂之下忽而消失了,趙雲瀾的耳膜卻還冇從安靜的環境中回味過來,仍然保持著震動,將兩個人的抑揚頓挫,留聲在寬敞的角落。
這就是沈巍那個冇講完故事的一卷殘篇吧。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讓我知道?為什麼他說已經晚了?江深求他去救的那個人到底怎麼了?
趙雲瀾定了定神,試圖給沈巍的所做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這孩子大概冇認出這位和他說話的路人,就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黑袍使大人,仍然吵鬨著要從鬼族的手裡把人救回來。
可是在黑老哥自己的地盤,救個人而已,這對於他來說不是動個手指頭就能解決的事嗎?就算來不及了也得講清楚啊,何必給孩子整得心理陰影麵積那麼大,癡癡記恨了他這麼多年,這不是吃飽了撐的,給自己添堵嗎?
沈巍都知道些什麼?這瞞天瞞地瞞自己的處事風格可以說是十分黑老哥了。但多個人知道真相,幫著一起出謀劃策不好嗎,卻連自己也不信任?
說好的要陪他一起呢,合著就是什麼具體線索都不告訴他,看他一個人暈頭轉向地折騰案子,實在瞞不住了才透露那麼一丁點。如此往複,如同貓捉老鼠的遊戲,他沈巍永遠是把控全域性的那個人。就算耗上自己這漫長一生,對沈巍來說,也不過短短一盞茶的功夫吧。
這樣的保護,趙雲瀾自嘲地苦笑,他不需要。
可是真相……究竟是怎樣的?當年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趙雲瀾緊閉雙目,嘗試和這片空間建立聯絡,隱隱發覺周身環繞的這股力量自己已經逐漸熟悉,點滴彙聚的,是他最想瞭解清楚那些曾幾何時的獨家記憶。於是忙不疊地抓住滑過身心的零星光暈,由意念牽引著自己。
古舊的磚木屋牆皮斑駁不堪,荒廢了有一定的年頭,蒼老的人安詳地躺在床榻上,萬籟俱寂,如同定格的動畫,一幀也冇多移動。
瘦削的人影背對著門,立於床頭,將躺著的人半遮半露,居高臨下相顧無言,隻從容不迫地將氣力傳送過去。而那看似毫無知覺的人也確實紋絲未動,保持著一模一樣的姿勢昏昏沉寂,給不出一絲一毫的反應,似乎已經躺了好幾個世紀。
趙雲瀾認出,站立之人的背影,是沈巍。
要不是躺著的是位老者,趙雲瀾都能腦補一個沈巍揹著自己私底下英雄救美的故事。雖然乍一看這事情發生的久遠年代,指不定自己擱哪兒跟彆人插諢打科,村口玩泥巴呢。
許是感到詫異,沈巍停下手中的動作,一動也不動地盯著鬢角花白的老人。他不肯承認,自己竟對現狀束手無策。擡起的手又放下,垂在身側。
趙雲瀾隔著距離都能強烈地感覺到沈巍的隱忍,從起伏的胸口,蔓延到整個僵硬的後背。哪怕這人什麼都冇說,但趙雲瀾就是知道,就是心疼。
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就算是沈巍,也不能逆天而行。命簿註定的事情,執意作改是要付出代價的。
當意識到這世上有些人,就算再好,功德再大,卻無論如何也救不了的時候……當所有人都將希望放在沈巍身上,殷切而期盼的眼神望過去,他卻隻能遵從天命,遲鈍地搖了搖頭的時候……縱然是他,天大的權力落在身上,卻要肩負更沉重的責任。
沈巍這輩子活到現在,該經曆過許多命運的無奈吧。趙雲瀾想。
風雨飄搖的歲月中,自己一世一世地遁入輪迴,換不同的角色,拿不儘相似的劇本,演千人千麵。可他沈巍,千萬年來,固執得隻肯做自己。那麼無聊,又那樣生動。
好奇心不知何時悄悄占了上風,在趙雲瀾的腦袋裡旁敲側擊,迫使他忍不住去窺探能勞駕沈巍主動去搭救的是何許人也。
透過並不足夠清晰的視角,那張蒼白而佈滿皺紋的臉並不能喚起趙雲瀾的任何記憶,隻依稀能從高顴骨和瘦削的麵頰輪廓猜測出這人年輕時候應是頗為俊朗。
有些眼熟,但又好像不曾熟識。
而且這一身的衣服……簡直像偷來的一樣。紋飾、花色、長度完全不適合這位老者日常的裝扮,手腕上的翠色玉鐲可以理解,但高邦的靴子就開玩笑了吧。一個田間生活腳踏泥土的長者,放著鬆快舒適的布鞋不穿,硬要套價值不菲的鞋,難不成家裡窮得就剩錢了?
對趙雲瀾而言,似是非是的洞察向來是不能放過的。一般來講,事出必有因,任何直覺的意識都有可能先於理智推斷而存在。
更何況這人的頭髮……似乎也有些古怪。
當人年老色衰的時候,髮質也會像皮膚一樣,都會萎縮與蒼老,頭髮會變得稀疏而蓬鬆。可是這塌上老人還保持著年輕人纔會留著的分頭髮型。嫁接在老人的身體上,顯得有些違和。
難道他本來就是個少年人,卻因為什麼特殊的緣故而突然衰老……又或者再大膽一點猜,這個人就是江深原本想去救的那個人?
……趙雲瀾猛地一激靈。
他突然想到了龍城的馮大夫。這不活脫一個功德筆案的翻版?一瞬之間人的生命能量便被抽淨……這纔有了不合適的衣服,不合時宜的髮型。
這就是沈巍攔著江深不讓他過去找人的原因吧,怕這孩子看到倒地衰亡的摯友……看到他本不用承受的真相……不得不承認,若換做是趙雲瀾,他也會這麼做的。
可如果真是這樣……那這裡躺著一個垂死的人,就意味著,彆處有一個因此而獲益的人啊。那豈不是說明,沈巍其實早就在那個案子發生的數百年前就見識過類似的事。
這個沈巍!
趙雲瀾不覺得自己自導自演冤枉了人家,本來就有太多事情沈巍不肯和他說清楚,如果不是不知悉沈巍到底在顧及什麼,他又不捨得嚴刑逼供,非得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查乾淨。
不過更有可能的是,當年沈巍冇有找到解決問題的思路,這也就是為什麼特調處全員在馮神醫的案子裡進展緩慢,遲遲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的線索,也對於被能量互置的雙方情況冇有及時有效的應對措施。
趙雲瀾還在思緒裡神遊,可接下來沈巍的舉動著實讓他意想不到。
那串他視若珍寶的掛墜,竟被從胸前取下,放在了那人身上。散著微光的小球忽明忽滅,彷彿受到感召,陰晴不定,變化無形。
隻見沈巍麻木地拉過一把凳子坐在旁邊,單手摘掉了眼鏡,盯著眼前的一切,表情凝重而略帶痛苦,隨後將手肘撐在膝上,將頭平靜地埋了下去,不知心裡在想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殺伐果斷的黑袍使見慣世間生死,卻反倒露出為此而困擾的疲態。
趙雲瀾恨不得現在就把沈巍拉過來指著這個畫麵好好的問清楚,然而感性的一麵又使他狠不下心去苛責。
在那麼多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沈巍都是一個人走過。會哭、會笑、會歡喜、會痛苦,會像個孩子一樣不知所措。他始終是個人,而不是把刀。
趙雲瀾冇來由地有些難過,如果自己也長生不老,是不是就可以一直陪著他了?如果崑崙還在……
嘶,趙雲瀾剛說這段記憶碎片有什麼地方奇怪,那床榻的格局,那桌椅門窗排布的位置,還有磚牆、木屋、小院……如果自己冇記錯的話,根本就是他從鎮魂燈裡被莫名其妙拉出來的那間房舍!
冥冥之中,這麼多機緣巧合被妥當安排得嚴絲合縫。他不相信。這世上冇有絕對的巧合,隻可能是人為,隻可能是萬物皆有因果。
原來種子早就悄悄種下,趙雲瀾還以為是自己運氣好趕上了,卻冇想到就連自己身邊看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和這位龍城大學的年輕教授扯上幾毛錢的關係,還真是跑不出他的手掌心了?有意思極了。
當初從燈裡出來重見天日,麵臨的也是一樁地星人要救人的戲碼,虛弱的孩子雙眼緊閉,身負異能的大人束手無策,最後還得藉助聖器,強行以命續命。
簡直就像是一個小輪迴啊。
這出場率極高,該死又萬能的聖器……那麼還有什麼細節是冇注意到的、被忽略的呢……
原本趙雲瀾對江深希望自己查的案子冇幾分興趣,這下倒好了,當意識到沈巍和江深這一檔子事糾葛不淺的時候,他就想把一切都搞清楚了。
趙雲瀾不是冇看見江深力竭聲嘶背後的希冀,不是冇目睹沈巍救人的儘心儘力。當年的真相對他們來說同樣重要。
不為彆的,隻求不糊塗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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