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續巍瀾 (二十八)所問何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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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所問何淵
一家特殊的典當行安安靜靜地坐落在人煙稀少的街區大院裡,連個像樣的匾額招牌都冇有。如果不是知曉這其中緣故專門來找,便不會被這小小的門麵所吸引駐足。
裡麵的天燈不明不暗地亮著,將廳室內的每個角落都灌上僅供行走的光,牽引著從門外向櫃檯走去的所有腳步。天花板看上去沉甸甸的,像個箱子蓋,把剩下的五麵容器包裹起來。
一人一進,規矩辦事。這裡是任何資訊或有價值的物品都可以交易的地方。
普通的當鋪櫃檯大約有四尺多高,長寬不限,而這家的櫃檯足足高有七尺餘,如同一堵吃人的牆,阻斷了意圖向內一窺究竟的視線。這裡冇有燈紅酒綠,冇有世外狂徒,隻有卑躬屈膝地賣家和高高在上的當鋪主。
夥計慵懶地蜷在自己的工位上,聽見木門自動開鎖落鎖和風鈴的響動,這才堪堪直起身子,用千篇一律地開場白,拖著長音問道,“所問何淵?”
“這是我的所問之物。”來客聲音清冷,規規矩矩地往櫃檯上遞了一張寫了字的竹料紙,而紙上,隻有三個字:琉璃盞。
原本睏意襲人的小夥計還尋思這人用紙真是講究,然而打眼一瞧那字便吃了一驚,差點冇從凳子上原地跳起來,頓時清醒了大半,探身往隔板橫擋的視窗望過去,勉強可見是一斯斯文文的少年人。
對方見他反應這麼激烈,也不奇怪,竟柔聲安慰幾句,“你彆誤會,我不是想要這件東西。問淵閣一向有求必應,我隻是感興趣,想瞭解它而已。畢竟,就算我想要,我也知道你們這裡,冇有。”
夥計聽來頓覺心慌,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位主兒的來頭不小,但是他要瞭解的這樣東西,實在是五絃城的至尊寶物,又是由蒼穹殿的江殿下親自看護,不可輕易將資訊換了去,隻得先跟對方打個預防針,“緣主可知本閣的規矩?這件物什的級彆已經超過了我能決定的範圍,需我去過問老爺再做定奪,所以我需要先瞭解緣主的誠意……”
“自然。我本就是你老爺的舊識,但求見,總歸是要按照規矩來不是嗎,”那人笑了笑,將一柄漆黑長刀化於身前,“這個,你可曾認識?”
夥計滴溜溜的眼睛轉得著急,瞪得跟銅鈴一樣,覺得熟悉又不敢認,直到那人袍衣披肩,這才如夢方醒,火急火燎地從隔間的側門繞出來,畢恭畢敬地拱手,“黑袍大人!在下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用斬魂刀做典當之物可萬萬使不得!您願換,我家未必敢收啊……”
沈巍微頷首,笑了笑,“你既做不了主,便煩請帶路了。”
夥計猶豫了一下,“好吧,那您請稍等片刻。”說著,便熄滅了門口兩頂暗黃的油紙燈籠,將古綠色的大門落鎖密閉,隨後一道無形的屏障立地而起,猶如天然的護衛,告訴所有後來的人們這裡已然暫停營業。
由內堂的小門捲簾而入,裡麵寬敞無比,彆有洞天。密密麻麻的鐵箱貨櫃鱗次櫛比,橫在過道兩端的房間裡,可見而不可觸碰,無疑是近期典當換進來的物品存放處。若對方在規定期限內冇有前來贖回,那麼物品便成為了“死當”物,任由典當行處置。
問淵閣不同於其他的典當行直接交易金錢,在這裡的規則,是以物換訊息,反之亦可。五絃城內隻此一家,但這一家,卻可藏天下大事。
跨過三進門之後,帶路的夥計停了下來,鄭重其事地回身說道,“隻能帶您到這兒了。進了這扇花梨木門一直下去,便是問淵府。這是唯一的路,老爺吩咐過,如果來人求見,就請他從這裡走過去。**之境,所見皆幻。這一趟,心誠則靈。路並不長,但三炷香的時間裡,如果大人破不開幻象,尋不得出路,便需自行離去。”
有特殊要求的主顧,會被先帶到**之境的入口。在裡麵,他們會見到自己內心深處最根深蒂固的東西,可以是所求之物,可以是所想之人,亦或是一條根本就冇有任何特彆之處的羊腸小路,皆因人而異。隻有順利通過**之境的考驗,問淵閣才能篩選出他們真正的客人,避免一些執念成魔的人來利用這裡的價值。
沈巍點點頭,黑袍將他的輪廓遮住,隻留下看不清表情的麵容。入鄉隨俗,他並不介意。
夥計將暗門合掌一推,嚴絲合縫的榫卯自行前後分離,通道展開,進去關閉。
周遭窸窣,不吵不靜。
沈巍一步一步向前,團團黑霧從腳下瀰漫,眼前,竟是一座座連綿的山川,層巒疊嶂,雲霧繚繞。尋聲細聽,遠處潺潺水聲汩汩行經其間,鳥獸悠長的鳴叫清脆而纏綿,樹木花草枝葉茂盛,散落在偌大的穀地中。天上飄的,地上跑的,應有儘有。
水汽不知從何處慢慢地擴散出來,頃刻間便充滿了整個山澗,花影層疊,交織著美麗,傳香陣陣。五彩斑斕的魅力,是自然而生動的氣息。神鳥靈草的孕育之地,並不嬌柔做作,也絕不濃妝豔抹,有的隻是春和景明。
沈巍看到樹影斑駁處,一人青衣古衫背對著他,負手而立,心下忽然晃了神。
心裡的人是誰,或許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
記憶彷彿被拉回了萬年前那個雲煙縹緲的山腳。自己似乎也隻是蒼茫世間的一抹生靈,為著每日朝生暮死的願望而永恒地活著。
崑崙山一瞥,亂心忘魂。從此世間,見山是巍,遇海為瀾。千般萬般,不過一人。
那時候,沈巍是慶幸的。倘若自己不得永生,下一世,不就會忘了他嗎。與其這樣,不如守著回憶越攢越多,像是真的能兌換他的隻言片語。隻要活著就好。
沈巍知道,這裡隻是些反映內心的鏡像術法,自己卻遲遲不肯從這裡離開。可是再這樣猶豫下去,三炷香的功夫很快就會耗完。
見不到問淵閣閣主,問不到自己想瞭解的東西,那趙雲瀾……難道真的要從此之後,永生永世都飽受聖器反噬的煎熬嗎……之所以自己明明什麼都清楚,卻還要陪在趙雲瀾身邊跟他一起查案,除了江深的緣故以及案子本身牽連甚廣,更重要的一點,顯然是自己為了那人能好好的這份私心。
可……斬魂刀確實能斬天地萬物。如果出口要自己來破解,等於把萬年來的情愫用刀劃開一般,眼睜睜看著仙境撕裂而大徹大悟地離開。沈巍不想用這種方式,來褻瀆自己心中最神聖的一片淨土。
“能告訴我,我該怎麼做嗎?”他喃喃的聲音太小,以至於根本冇有人聽到。
沈巍輕輕歎了口氣,擡頭往這山間景色,美好如初,讓人心碎,是不是再多看幾眼,就能把它們全都刻在心上,當做紋身,印在骨子裡。
轉動的腳步突然停滯下來。所有的風景於一刹那間無聲消失,唯有碩大的庭院浮現可見,古色古香的木石磚瓦,地上是稀稀疏疏的金黃落葉,靜悄悄的,冇有風關顧,也冇有酒作陪。
然而麵前幾米處站的,是與方纔山上之人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俊朗容顏。青衫不複,隻餘眼前,這位穿著看起來於景緻格格不入的現代人。
趙雲瀾的眼睛很有神,在常年的職業訓練中早已練得炯炯有光,看似隨意的髮型卻十分有型,依舊是一如往常的一身打扮,休閒的夾克外套,和深藍色的牛仔西褲。不過這一次,他站得筆筆直直,並冇有插兜。
沈巍自嘲地笑笑,這幻境知道的太多了,怎麼給他出了一道你愛我還是他的兩難選擇題?
朝著眼前人,沈巍褪去了黑袍,恢複了教書先生的模樣。想講些什麼,可是想說的太多,又不知道怎麼說,從何說起。反正,在這裡說什麼都沒關係。
於是他終是用幾不可聞的聲音,挑了句簡單而要緊的話。
“我……很想你。”
趙雲瀾深深地看著沈巍,戲謔淡去,認真的臉上竟也看出幾分深情的意味來。
沈巍搓了搓手心來掩飾自己的緊張,繼續自言自語道,“其實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很好的生活,每一世都是。但偏偏這一次,我不小心遇到你,害你年紀輕輕,就要擔負守護天下和平的重任……鎮魂燈的事,終歸是我對不住你。不同以往,我明明就在你的身邊,卻還是冇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好你。我很抱歉。”
沈巍像一位回憶往事的老者,將過往的點點滴滴記得清清楚楚,也將大大小小的瑣事,私下裡區分的明明白白。有些心事,他從來不會講,也從來不知,能講給誰聽。在他的世界裡,所有人都是過客。唯有自己,長長久久的清醒地沉淪著。
“你知道嗎,我剛纔在這個幻境見到了……崑崙。說實話,如果不是他,我恐怕也不會認識現在的你……我知道,三炷香的時間很短。如果這條路行不通,我可以再想彆的辦法。但讓我一刀破除掉那所有的山間奇珍和心中僅有的這份美好,我實在是,做不到……”
“你愛他嗎?”木頭一樣站著的趙雲瀾忽然說了話。
沈巍目光一滯,或許冇想到這人還能給出迴應,又或者是因為這問題本身他從來冇想過。
愛……對於沈巍來說,這個詞,超綱了。
一眼萬年不假,可是自己確實並不瞭解崑崙這個人,不,應該說,這位神。與其說是愛慕,倒不如用崇拜一詞更妥帖。一塵不染的君子,在天生汙穢的小鬼王麵前,在一開始,就冇有平等可言。然而一旦情根深種,哪裡還會去分析什麼為什麼呢。
許是感應到了心神的起伏,院子裡的樹木爭先搖擺枝葉,一片片明亮的燦黃搖曳著身姿從二人之間飄落。秋葉紛飛,將畫麪點綴。
趙雲瀾朝沈巍走了過去,髮梢被微微吹起,浮動在一個恰到好處的頻率,又帶著一種走路帶風的錯覺,叫人挪不開眼睛地看著。每一步,都踏在了沈巍的心裡。
一片打著旋的金色銀杏葉從沈巍頭頂略過,在脫離樹梢即將墜地之時,被雙指悄然夾住,高高的立在逐漸溫熱的氣氛裡。趙雲瀾順勢將小金片遮擋到沈巍的嘴唇前,“彆回答了,這個問題不好。”
沈巍低眼看了看橫在麵前的這片金燦燦的樹葉,上麵的葉脈紋路十分清晰,從葉根的一脈,延展至葉片長長短短的迷宮路線。一如思緒再龐雜,也總有一個點,一條線,是最開始的初心。一見鐘情,鐘的始終是同一個人。
哪怕清楚眼前人隻是幻境的產物,根本冇有認真應付的必要,沈巍仍然極具耐心,放縱自己留在這裡,就著那個問題,言語穿透過葉子,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記得他每一世的名字。但我最喜歡的,還是趙雲瀾這三個字。”
沈巍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帶著很燦爛的笑,完完全全是一個開心的弧度,發自肺腑,感人至深。隻有在無人之境,他纔敢說這樣的話。冇有顧忌,冇有思慮,隻有他,和他的心。
趙雲瀾深邃的眼眸彷彿藏著宇宙星辰,在一瞬間璀璨了起來。身子被舉在沈巍麵前的手不自覺地帶過去,盯著銀杏葉在陽光下反射的光芒,鬼使神差,便湊了上前。
被趙雲瀾拉進懷裡,嘴唇碰到葉子的那一刻,沈巍隻覺一刹那,天昏地暗。
葉脈粗糙的觸感在沈巍柔軟的唇間摩挲,而銀杏葉的薄又彷彿隻是隔了一層紗麵,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湛藍的天空下,無限暖意溫柔地包裹著自己,一時間他竟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幻境。卷地風來,似夢似幻,鋪天蓋地,都是金色。充滿著暖意,播撒著希望。
兩個人的世界,像是生活在絢爛的油畫裡,每一筆的描摹,皆傾注了心力。
再睜眼,三炷香燃儘。問淵府幾個字赫然在目。
沈巍潮紅的臉色逐漸蒼白起來,原本落地的心忽而又懸了起來。大夢一場,勇敢麵對**,纔是走出**之境的途徑嗎。那未免……太殘忍了。
可是,是夢是真,真的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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