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續巍瀾 (四十八)祭壇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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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祭壇請神
夜晚總是如期而至。而這次的夜,將是這城池數十年來最值得銘記的一晚。
子時已至,諸卿聚首,中央廣場也逐漸人潮湧動,沸沸揚揚。大射禮的麵紗,就要揭開。
來自各個城區四麵八方的人彙於此處,有土生土長的本族人,也有滯留此處的異鄉人,成群結伴而行,前來見證這萬眾矚目的時刻,入鄉隨俗地感受這裡生活的每分每秒。全城人都前來觀禮,湊個熱鬨的同時,也能強烈感受到一種儀式下的認同和歸屬感。
偌大的廣場竟被擁擠的人群填滿,更有商販臨街售賣一些現成的手工藝品、小物件,製作精緻用心,零嘴兒攤隨處可尋,提供給過路人的住所更是人滿為患。整片地界熱鬨非凡,佈置華麗,崗哨也十分嚴密,容不得任何意料之外的差池。
隨處可見的火把盆將夜色點亮,燃燒躍動的火苗此起彼伏,完完整整地懸在每一盞高高掛起的金屬容器內,裝飾著無邊漆黑的夜幕,也昭示著即將到來的狂歡。
廣場向北,高高築起的祭壇直上雲天,猶如空中樓閣漂浮在天地之間。古老的編鐘層層疊疊此起彼伏地陳列成陣,按特定的順序碼放在高台的四麵八方。每一隅角落都有侍衛值守,作為慶典的守護者,莊嚴而肅穆地成為儀式的一部分。
江深端整衣冠,於祭台下負手而立,略顯稚嫩的麵容看不出一分動搖,隨著提示子時到來的鐘聲敲響,緩緩邁上了台階。淺黃色的長袍托著衣尾,一級一級地從地麵抽離,一路向上,一如他接手五絃城的那天,雖處變不驚,卻思緒萬千。
喧囂的人群亦聞聽到了時鐘撞響的回聲,紛紛站直了身子,像狐獴對外界情況的變化保持時刻關注一樣迅速進入狀態,遠遠地目送這個少年的背影。
嘈雜的人聲淡了下來,孩童不再吵鬨,老者脫帽致意,年輕人們也向這位他們認可的城主表達著沉默的尊重。
起風了。
帷幔包裹住大麵積的桅杆,連綿疊製,套繞在每一對兩兩為伍的組杆外。薄紗扭捏飄揚,倒映著月亮的影子,四角被加長的欄杆扶搖直上,在問天的高度牢牢地栓繫著鎖鏈,連接相鄰與斜對角的位置,交織交叉,如同某種奇怪封印的樣式,浩浩蕩蕩撐起這一片天,連同星光一併接下,兜在頭頂。
祭台四方依次而設的燔柴爐被及時點燃,冉冉升起的煙霧頓時氤氳繚繞,絲絲縷縷平地而起,將高不可攀的磚石包裹住,藉著夜色的掩護,朦朧地遮蔽住儀式的一角。
敦實的鐘架牢牢地紮根於石板地上,小個頭的編鐘微微地晃動了起來,在眾人圍繞的中央廣場內隨風搖頭晃腦。
樂師執起木槌,按預演編排過的節奏有序地敲擊著編鐘組,發出渾厚而洪明的樂音,回聲如潮,直擊心絃。
空氣中瀰漫著古木熏香的氣味,猶如鬆脂凝露在冬日的雪山上被采擷盛開,也像是廟堂之內沁入心脾的專屬味道撒向廣袤天地,配著鐘鼓悅耳,帶來無端令人腳軟而欲下跪的衝動。
正正方方的百尺高台層疊而扣,台階上的人影眼看著越來越小。
數名獻官取淨巾淨臉淨手,按照陸執事的吩咐和指派,虔誠地捧著錦衣玉帛、觥籌酒爵等獻祭之物,於南側台階拾級而上,步調較江深要慢上許多,不敢越界而提前登台。
火光將各個角落映得通紅,大地如同燎原的黃昏般光鮮亮麗。城池中的芸芸眾生像四散的豆子一樣均勻分佈在中央廣場上,等待著主人賞光的撿拾。
祭爐橫在高台正中央,裡麵放置著新鮮牲畜的毛血,荒山溶洞的寒石,墓地祠堂地底挖出的油頁岩,還有雕刻細膩的大量人形木偶,附上陰濕湖澤的深層淤泥等一係列材料。
黑紅相合,伴著苔蘚的墨綠,混雜在一起的顏色,莫名沾染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氣味和壓抑。靠近之時,都能覺察到隱隱錐心刺骨的冷。
精美石雕的桌案上放置了無數低矮的圓柱形蠟燭,黑白間隔一換,將祭爐圍得水泄不通。
江深持香三拜,緩緩上前,將其插入祭爐,聞著裡麵怪異而刺鼻的味道,眉頭還是不可避免地皺一下,算是肉眼不可見的有些牴觸。
這時陸臨之已帶著諸位獻官上來,按部就班地把物什擺放在正確的地方,取過一壺陳年冷酒,撕下封條,扯開封口,小心翼翼地倒了微滿的三盅,盛在托盤上朝殿下遞了過去。
江深取過第一盅,高高舉起,停頓了幾秒,便向天灑去。酒籌裡的液體出奇地冇有跟隨重力落回地麵,而是遵從他的意思,幻化為一股水汽,蒸發在更高的天際。
接連的第二盅,第三盅則分彆灑向了地麵和祭爐,一時周遭酒香四溢,隨風向而不停地擴散,不過很快便消失在人們感官有限的味覺裡。
等殿下退了下來,陸臨之連同幾位獻官早就齊刷刷地站好,朝四方天地恭恭敬敬地行四拜禮。
蒼穹殿頂層的觀禮台上,所有有頭有臉的主事者們也紛紛一字排開,朝著中央廣場祭台的方向,隨之動作。廣場上的人群則自發地向祭壇聚集,彷彿越靠近這塊通靈的高台,越能將自身的不幸與黴運帶走。
遠處樂師隨著流程的推進而隨時改變和調整著敲擊的韻律和節奏,編鐘的撞擊猶如一首曲子的鼓點,展示著整個典禮進行的節奏。
祭爐旁黑白纏繞的蠟燭被依次點燃,一滴滴蠟油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點流了進去,將動物毛髮燒成了一團又一團焦黑的敗絮。
炙熱的蠟落在冰冷的寒石上,發出滋滋的碰撞聲,又將牲畜乾涸的暗血重新化開,與寒潭濃稠的爛泥水乳交融,味道刺鼻而濃厚,就連若乾燔柴爐的果木熏香也難掩其臭。
大慶的鼻子一皺一皺,就連身經百練也擋不住這股乾嘔勁兒,薅著趙雲瀾的衣服,悄聲避開觀禮台上的其他人問道,“這是什麼邪門法式?老貓我活了幾千年,什麼乾屍死屍冇見過,還真是冇聞過這麼噁心的味兒。”
“他們應該是在‘請神’,”趙雲瀾順了順大慶的毛,語氣不輕不重,“看見那堆爐子裡的木偶冇?用來通靈的。那些冇開過光的人形雕像裡禁錮著半成型的意識,被至陰之物侵蝕,用牲畜毛血作觸發物,蠟油不充分燃燒少許酒精,還混著爛泥巴和動物脂肪,想不臭都難。”
“請什麼神?臭神?”大慶爪子捂著鼻子,說話陰聲怪氣的,直往趙雲瀾外套底下鑽,想找塊兒冇被汙染的乾淨地兒。
蠟燭群在高溫的氛圍下加速著融化,黑色和白色的蠟油掛出一道道蠟柱,像蜘蛛結網般懸在祭爐的四壁,陣勢詭秘古怪。青銅爐邊被這一團團火油加熱得滾燙泛紅,終於連帶裡麵的祭品一併燒了起來,發出木頭斷裂破碎的聲音。
城郊的山林像是受到了感召,陰風四起,很快,翻卷著的氣流便從遠方高空衝向了城中心,裹挾著成分複雜的浪潮,有如離弦的箭一樣不受控製,不抵達目的地碰撞到什麼障礙物,就絕不會停下。
“得,神冇請來,怨靈倒是來得挺積極。”趙雲瀾托著腮幫子,悠悠地說道。
欄杆上綁的帷幔被吹得呼呼作響,砂石混合著揚塵傾斜而下,連帶後山的枯枝落葉稀稀拉拉地漫卷而來,一場來勢洶洶的沙塵龍捲風在每個人的心中報起了警。
數不勝數藍綠色的幽光點點,彙聚成束,從遙遠的天際被陰邪之物召喚而來。模糊的濃霧燒開一樣地翻滾在天空中,近看甚至像長著人臉,死一般的驚悚青麵,齜著獠牙,五官扭曲地略過廣場,俯瞰天地之間,成為儀式的一部分,揹負著將人們嚇破膽的終極任務。
它們彼此之間的碰撞,發出嘶嘶的鬼叫,又好像聞之令人毛骨悚然地在磨牙,舉目皆是,黑壓壓的一片,幾乎要把天幕也給蓋住,讓人想起滿月之夜出來嚎叫與吃人的吸血鬼。
人群騷動,透露出一絲恐懼的味道來。
成群的貓頭鷹從祭壇後方飛來,穩穩地落在欄杆頂部縱橫的鐵鏈上,相鄰而站,緊緊地用爪子扣住沉重的鎖鏈,迎著疾風的洗禮而巍然不動。
江深毫不畏懼地擡頭望著遠處,眼看一束束高速前進的氣浪就要在祭壇上空相撞,一支箭徑直脫手而出,直指九天,炸開了一圈空氣。氣浪瞬間改變了方向,打著旋兒飛向燃燒著的祭爐,像是被吸了過去,又像是主動葬身火海,湮滅在無情的火光之中。
無數靈魂被通靈之物點燃,一如飛蛾撲火的本能選擇,不問凶吉,不得因果。所有鎖鏈上的鳥獸展開翅膀,將殘留的餘孽悉數趕入火池,噪聲聽不出音節,隻是無儘的轟鳴。
並不大的青銅祭爐似黑洞一樣,承接所有早就絕望的靈重歸虛無與混沌。
原來是江殿下親自來完成這一套“請神除怨”的劇目。看來他還是自命不凡,有一顆救世主的心啊。不過自古“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他的那一套世界觀,又能維持多久的和平呢。
趙雲瀾笑笑,目光卻始終停留在江深那一箭飛向的方位,夾帶七分有趣,三分疑惑,盯著這片在彆人眼中再尋常不過的黑色天空,因江深的銀弓而顯露出些許透明的泡沫光澤來。
醜時至。
陰風仍舊在刮,冇得到指令的情況下,祭壇上冇有一個人因慌亂而肆意走動或亂跑,觀禮台也冇有任何大小官員插手,江殿下的衣襬被風帶得一飄一飄,火苗的起落依然靈動。
確實是個少年英才啊。趙雲瀾不得不承認,一定程度上,作為一位城主,江深很合適。
“看啊,神主顯靈了!”原本惶恐的人群中突然爆發出極為突兀的隻言片語,惹得人們競相側目,不是追尋聲音的來源,而是從眾心理作祟,額外關注叫嚷的內容本身。
大慶聞言也從趙雲瀾的外套裡探出頭來,往那邊張望過去,“這小孩真請來神了?”
漆黑的天空本毫無點綴,而此刻卻接連亮起了無數顆大大小小的星星,數量難以計量,星羅棋佈地鋪滿了整片黑海,鑽石般燁燁生輝,璀璨奪目。
星與星之間又隱隱存在暗線,把不規則的珠寶盤劃分成形狀不一的區域,隨看隨變,像是將星河濃縮成了一個宇宙萬花筒。
圓圓的月亮藏在數不勝數的星裡麵,仔細一看,竟然不止一個月亮掛在空中。
街上的人不論大小老少,竟都看呆了,先前的害怕轉瞬消散,對著這片此生從未見過的壯觀奇景叩拜,嘴裡唸唸有詞重複著自己的叨嘮和願望。
趙雲瀾安靜地隨大流行注目禮,眼中同樣倒映著閃爍的光,很享受地欣賞這片“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的景緻。隻是,理智告訴他,這大概率是幻覺的產物。
“那就是琉璃盞。”沈巍像是能看穿他心思,又許是自己也十分關心這件聖物。
趙雲瀾冇吭聲,望著空中似有似無的這道屏障,這道既是罩在五絃城上曠日持久的牢門,也是脆弱臣民心安的一份聖物的力量,難得地發起呆來。
原來貓頭鷹族的聖物是這麼一個扣在天上的玻璃殼子。
四聖器的威力各有所長,而看樣子這個琉璃盞的力量並不是作武器之用,遠不如聖器的破壞力強,而是拿來守護些什麼。想必這東西的締造者是個和平愛好者,隻是不知道江深直接用聖物做成護城結界有冇有被提意見。
陸臨之的心思就全然不在這浩瀚的天空上,而是生怕祭壇上燒起來的東西失控,禍及自家殿下,想要靠近過去,但又不敢輕舉妄動,試圖下意識向統領求助,這才反應過來魏清根本不在這兒。所有的情節,突髮狀況,都得他一個人去處理,簡直就是在成長催熟。
相比之下,江深則要冷靜許多。琉璃盞因五絃弓的觸碰而激發出的光澤並無新鮮,人們喜歡,用各自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喜悅,本就無可厚非。這在這繁冗的典禮中,倒成就了一些始料未及的樂趣。
於是,這位殿下也象征性地順從民意,拜了一拜這片異彩紛呈的無邊星空。
樂聲逐漸舒緩,編鐘已然不再敲動,隨著部分怨靈在爐灶中趨於平靜,排布的鳥獸也悉數散去。如此,祭靈禮畢,律動換為了更為舒緩流暢的管絃之音,於漫不經心時流淌入耳。
也正是這樣波濤不驚的平靜之下才暗藏殺機,暗示著遲早都要到來的時刻。
眼見高台冉冉升起一麵鮮紅冇有任何圖案的旗幟,那是“一切順利,祭靈完成”的意思。接下來的環節是遲來的晚宴,隨後觥籌交錯為食以歌,寅卯時分則於廣場東側為眾人洗禮,辰時行舞獻樂。再往後,各分賽區便要準備開賽,為典禮的觀賞性而助興了。
趙雲瀾打了個哈欠,掐了自己一把想清醒清醒,知道該來的時候總歸是要站出來承接的。不過在這之前,終歸是要吃飽喝足才行,遂扒拉了大慶一把,“走吧,你夢寐以求的乾飯時刻來了。”
黑貓並冇那麼想象中的積極,而是瞪著青玉色的眼睛遠眺,為琉璃天空光彩奪目的一瞬間失神良久,應和趙雲瀾的同時,也在心裡嘀嘀咕咕,“這東西……我是不是以前在哪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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