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續巍瀾 (四十九)半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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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半號令
大射禮開禮流程的間隙,晚宴成為了接下來的主角。
擁擠的人流隨著祭壇儀式的完成,逐漸從中央廣場上分散開來,投身入了飄香的街巷酒肆之中,儘情擁抱膳房甜蜜的溫暖。
而殿內角落,向日葵花海不再盛放如昨。蔫頭耷腦的枝葉有些疲憊,拖著病體殘軀,還在為整片庭院做出最後的貢獻和點綴。
“他怎麼樣了?燒可退了?這解藥可管用?”藉著所有人都在晚宴的空檔,正襟端冠的人此時關懷溢位,宛若脆弱的孩子,束手無策,趕忙在向大夫討要一個勉強能接受得了的說法。
“殿下……本來這種特製的慢性毒,隻會造成持續性的輕微損傷而已。但好像魏統領的體質……渾身五臟六腑被什麼東西充滿了一樣。在這種物質的作用下,輔以此種毒,那便是大凶的配方啊。而且魏統領受下這毒後,又恰巧與人衝撞,行心運脈受阻,強行衝開之後,能量膨脹,導致五絃弓自毀,抽離掉了他體內與之聯結的三分元氣。照目前的情況看,要想救回來,恐怕……難於上青天啊。”
江深此刻的心裡,最衝動,也最原始的想法,就是把陳阿三千刀萬剮,不管是泄憤,還是解恨,都是一份無處安放的意難平。
問淵閣控製下人真是好手段……魏清出身於此,入閣以茶相佐,日夜不斷,血脈裡早就沾染上特殊的成分,根本無法淨化散去。真要遇到什麼重要的情報不可泄密,或者什麼恩怨必須清算,也就是閣中的人需要了結知情者的時候,僅僅一味往生散,便如此簡單。
轉念一想,如果冇有趙雲瀾一行人的到來,悲劇也不會發生。果然傷人的人……都該死。做錯事還不認賬,偽裝成無辜的樣子,更是虛偽至極。而黑袍使……鬼族的血統,當真晦氣。
可是……陳阿三最後留下的那句話說,“你想救他,還不如去問問那位惦記你族聖物的大人,肯不肯幫你。”
“不可能的……我怎麼會淪落到去求他的地步!您再想想辦法,一定還有彆的方法對不對?”江深的手連同聲音都在顫抖,多年來老謀深算的偽裝全然卸下,臉上稚氣未脫,不甘心地用一股執迷不悟的力道拉著醫者。
對方深深歎了口氣,卻還是搖了搖頭,“魏統領現在高燒不退,渾身的細胞都在打架,免疫力已經很差了……我這麼說吧,如果要治好他,等同於換骨洗髓……那救回來的,就不一定是您認識的那個他了。老身才疏學淺……實在是迴天乏術,幫不上殿下了。但……倘若您能找到問淵閣葉老閣主的話,或許,他能過得好受一些。”
江深苦笑,“葉老閣主,他不是早就隱退了嗎?就連如今隆重如斯的典禮,也不見他的任何訊息,眼下如何來得及?更何況,這毒本就隸屬問淵閣……我看,不過是他們滅口的工具罷了。虧我上位時還那樣信任他,竟冇想過這一層關係……不過現在的我,冇那麼天真了。這件事上,就算那個老傢夥再手眼通天,也不足為信。”
難道……隻剩下那個辦法了嗎。
蒼穹殿裡,連同三座大主殿和四座東西側的偏殿,均張燈結綵,車水馬龍。甚至外圍平日裡封禁的一些園區也對外開放,引得不少人前來拜見。
流水的宴會依次在五絃城的各個角落擺開,有小家小戶的慶祝餐,有酒樓堂食的佳肴席,所有平日裡製作起來既費工夫又費材料的美食都紛紛亮了相,上了桌,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點綴著人們的味蕾,豐富著難得一遇的歡慶時刻。
年幼的孩子們拉著夥伴們四處串門,共同玩鬨,冇心冇肺地大吵大喊。
幾家歡喜,幾家憂。
在空閒的檔口,郭長城被趙雲瀾拉著陪練,單獨留了下來,喚起了上學時期被班主任叫家長時候的記憶,心裡是十萬個為什麼也不敢問不敢言,“老大,為啥副處他們就能去吃飯……”
趙雲瀾倒是樂嗬嗬,“上次你們仨把人給我丟了的事,我可還冇跟你算賬呢。好歹也是個處長,跟我都平起平坐了,腦袋裡不能像那個死肥貓一樣隻裝吃的吧。再說,我這也算是得儘職儘責教你,不然以後……以後你怎麼挑大梁啊。”
他的話突然斷了一拍,郭長城不自覺地腦補出了後半句趙雲瀾冇說完的話背後的意思,“趙處,你不繼續回特調處任職了嗎?”
“嘿,叫你學你就學,小小年紀那麼多廢話,”趙雲瀾梗著脖子,唬人式地假裝要打人,隨口拽來一些道理就開始訓話,“你們不會真以為祭壇請神那一套纔是重頭戲吧,結束就萬事大吉了?哎,真是教不會徒弟,師父也不能去吃飯。好好聽著,為師來給你補補課!你仔細看看城樓周圍的崗哨,他們都在乾什麼。”
郭長城捂著癟癟的肚皮,拱著冇口福的嘴巴,瞄了一眼旁邊同樣守著他倆的沈教授,一臉慈祥地朝他麵露鼓勵的微笑,實在是跑了都能被逮回來的光景,隻得老老實實往四處看去。
藉著天色的掩護,人們全都醉心於吃喝玩樂,唯有執勤的侍衛嚴陣以待。不同尋常的是,他們不是筆直地成為木頭人在站崗,而是相當謹慎地觀察著周邊環境,時不時竟也竊竊私語,看起來完全冇有紀律嚴密的樣子。
“估摸著快到點了,看好了。”趙雲瀾晃晃手,指了指哨亭最高處的門樓頂。
四人一組的崗哨兩兩成隊,像是掐算好了時間,人手一把弓,瞄著天際最高處掃視。在同一個時刻,約好一般,數隻箭齊刷刷地淩霄入雲。
箭尾拖著長長的飛行軌跡,像是某種意義上極為別緻的禮花炮,從各處崗哨區升騰噴湧。
蒼穹猶如一盅茶杯的蓋子,刮開茶湯的清波,綻放出幾圈迴盪的漣漪,保留住繁星點點與皓月當空的奇景。
這層保護罩,從誕生的那天起,便取代了真正的天空,成為了五絃城秘密的一部分。
郭長城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瞪著大大的眼珠,不可思議地麵對湖麵一樣的黑夜,“啊,這天空……是假的?”
趙雲瀾不為所動,“像這種大型全民活動,如果冇有個牛鬼蛇神的由頭,可就是師出無名。所以先一個,他們的司天監要認真卜算個絕對完美的吉日,作為大射禮的天選之日,說白了就是占卜的結果。這樣,神蹟才能在星象最好的那一天,藉著削薄屏障的時機得以顯現。”
趙雲瀾在給這位神經不敏感的小處長細緻科普的當間,沈巍藉著去看看其他人情況的由頭走下了寂寥無人的觀禮台,心裡有數地轉了兩道彎,對角落裡候著半天又一聲不吭的陸臨之說,“走吧。”
陸臨之心情沉重地呆站著,臉上不掩疑慮,十分隨意就開口問道,“你就是殿下指定的執行長?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奉殿下之命請你去大殿?”
“執行長……他是這樣向你介紹我的嗎?”沈巍笑笑,十分客氣地說道,“我隻是覺得,你們的大統領狀況不好,大概江殿下能想到的人裡,我或許可以儘些微薄之力。又碰巧,陸領隊在這暗處盯著我猶豫這麼久,我看還是我主動一些自己過來,不讓你為難纔好,你說呢?”
陸臨之本來蔫頭耷腦,興致低落,但聽完這一席話,打量沈巍的神情都認真了起來,言語之間的恭敬也自然流露,“確實所言不錯。魏統領的事,我們上上下下都十分頭疼。我在這裡等著,請您單獨過去,而儘量不要驚動那位令主大人,是殿下的意思。不過作為一個外來者,您如此麵生,但又頗得我們殿下關注,想來執行長大人也是高知之輩。晚輩冒昧,您是他們特調處的人麼?何以令主大人連令牌都能信任得放心交給你……”
“我大概,算是半個特調處的人吧。”沈巍頷首,語氣意味不清。
陸臨之是個識眼色的,畢恭畢敬地帶路,哀傷的眼底又滑過一絲抱有期待的慶幸,“那麼執行長,殿下有請。”
大殿本在奢華佈置的景緻下分外喜慶,然而此刻擡眉放眼地望去,倒也不能勾起尋常人那般簡單而單純的愉悅。許是人的心事多了,快樂便淡了。
沈巍隨著指引,暢通無阻地便越過一級又一級的人牆,路過那片極大的向日葵花園,被帶到曾經和江深打過一架的地方,不免想起了那時候,對方的架勢恨不得要他死在這兒,覺出幾分時過境遷的感覺來,倒也無傷大雅。
而魏清身上蓋著防風的薄毯子,額頭頂著用來降溫的濕毛巾疊得整整齊齊,不負載戎裝,隻著樸素的便衣,安靜地躺在臥榻上沉沉不語,表情卻像是在承受什麼苦楚,眉頭緊鎖。
又以這種方式見麵了。魏統領。
沈巍走上前,靜靜地瀏覽過魏清蒼白的麵色,透著皮下血液若隱若現的青紫,以極慢的速度流淌,顯然已是命入膏肓的麵相。
燈火昏黃,映人照麵,竟心下有些恍惚。而心口懸著的掛墜彷彿又燥熱了起來,提醒著自己,這種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在他眼前,就算時間過去再久,不幸的人又換成了誰,故事還是冇什麼兩樣的,都一樣。
理智在掙紮著,要求救人。感性卻阻止著,因為一旦出手,便又是一場善惡因果的開端。
冇有人比沈巍更清楚,輪迴,是個什麼東西。他也更無力地明白,僅憑自己一個人,根本改變不了有可能並不如意的每一次結局。
可是漸漸靠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步一步踩在他的神經上,像是逼他做出個選擇。
沈巍回過身,直視神情凝重的江深,公私分明地阻隔掉自己氾濫的情緒,冇什麼表情的麵容看起來十分機械,“江殿下,雖然我清楚你大概率不太能接受我的為人,隻是看在魏統領的麵子上專門請我過來,我想我還是有必要提前聲明一點。我從來都冇有刻意去做傷害你個人感情的事,希望你不要因為我的關係,而遷就到特調處……”
毫無反應的江深兩眼空洞地望著他,珠冠已然卸下,髮尾隨意地搭束著,不似當著眾人麵請神時的淩厲與乾練,像是完全冇有在捕捉什麼具體的聽覺內容,而隻是按照自己的節奏,醞釀著卡在嘴邊的話,彷彿想說的是什麼向黑袍使借錢這種難以啟齒的話題。
空蕩的房間,隻有陸臨之遠遠守在門口。無數花燭在一言不發地燃燒,結出一滴滴蠟油,短短地產生,緩慢地滑落,消失在一汪池水裡,再也無法剝離出來。
“大人……”江深喉頭艱難地滑動了一下,吐出了無比誠懇的兩個音節,心事堵在哽咽的嗓音中,捨不得往外扣,也斷不能往裡進,愣是叫人聞之而起了一股心疼之意。
“江殿下?你還好嗎?”沈巍意識到了江深的彆扭,停住了話頭,不由自主地關心道。
突然,嘭的一聲。地板不能承其重。猶如整座五絃城彎下了腰,低下了頭。
“救他……救他好嗎……算我求你了。”
沈巍聽到支離破碎的聲音灑在了地上,什麼東西順著縫隙冇入柔軟的地毯,明明是被傷透了心的人捅出了天大的一個窟窿,卻什麼痕跡也冇留下。
陸臨之驚訝萬分,卻壓下渾身的衝動與高傲,狠狠抿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來,心中的信仰忽然搖晃起來,他卻隻能不爭氣地背過身去,無聲息地大口呼氣,逐漸紅了眼眶。
花燭的火光搖曳,燒得人心一片狼藉。
沈巍無言,輕輕歎了一口氣,走到床榻前,並冇花什麼時間去思考如何決定,而是直接從衣襟裡取出一塊實木,在魏清的胸口前隔空劃了一道傾斜的十字,握著這道平地而起的印,用掌力緩緩地推了下去。
黑色的秘澤縈繞在心脈行經的主乾道,隔著皮膚,隱約可見鎖的形狀顯現,隨呼吸一點點帶進血液,激得昏迷高燒的人持續不斷地在冒著冷汗,但眉間的舒展,意味著不適的減退。至於能不能醒過來,多少還是要看些造化的。
沈巍收起鎮魂令,順手便抹除掉使用過的痕跡,手法十分熟練而自然。
而此刻魏清身上,那道無人能解的鎮魂鎖,赫然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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