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續巍瀾 (五十)霧靄森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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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霧靄森密
“你去請閣主明鑒啊!我阿三打小就把這裡所有的明文暗規都奉為金科玉律,半分也不敢逾越……這這這中間肯定有什麼誤會!對,誤會!你就彆帶我去了……”
陳阿三佝僂著腰,像個哈巴狗一樣搖尾乞憐,賴在牆角不肯往前走,死命地大聲喊冤。
門童不茍言笑地審視他,“不許過問蒼穹殿是非,更不要去招惹殿下。閣主的話,你都不聽了。罰,逃不掉。”
“罰罰罰,該罰!”陳阿三動著歪心眼,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好弟弟,我真是去會個朋友的功夫,路上回來的時候趕巧了,這纔跟殿下撞上打了個照麵,我檢討!下次肯定避開那兒!我回去就抄閣規一百遍,你就再幫哥哥去跟閣主說說,彆掌戒了……那幾十尺打下去手都廢了!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牽扯了!”
可眼看對方不為所動,油鹽不進,陳阿三像泄了氣的皮球,知道拖著時間也是無益,隻得一步三晃地慢吞吞往前挪,恨不得把一步拆成五步來走,對即將麵臨的皮肉之苦相當牴觸。
僵持間,另一門童過來,兩個小孩咬耳交流了幾句,周圍的氣氛似乎又冷了幾分。
陳阿三感覺不妙,雙腳有些待不住地打出溜滑,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內什麼,我跟你們去就是了啊,不……不用麻煩閣主清修了。”
兩個門童挪了一下位置,一前一後將陳阿三夾在中間,先前為首的小孩此時換到了隊尾,反朝他們來時的方向示意陳阿三往過走,甚至帶著一絲不由分說的味道,不比先前客氣。
“哎,這是乾啥?不……不罰了?不能吧……咱們這是往哪兒走啊?不是,你們說句話啊……”陳阿三被搞蒙了,機械邁著越來越冇底氣的步子,眼瞅著路線越來越偏僻,表情瞬間不對了勁兒,渾身觸電般一哆嗦,“二位弟弟!這裡……這可不能開玩笑啊!這是閣主的吩咐?”
一條幽徑於兩堵牆板之間若隱若現,水霧朦朧,狹窄的方形水池像是一條隻起裝飾作用的泳道,碧色的液體盈滿其中,隱約幾方台階下到水中,渾濁不堪,深不見底。
“閣主閉關,跟我們,你冇有商量的餘地。”
陳阿三當場瘋了一樣要往外跑,瞬間被兩個門童架住,仍然止不住地掙紮,“我要見閣主!我為問淵閣儘職儘責……我不信……哪怕不讓我再值班了都行!我真的不想去看水牢啊……”
門童的聲音如針刺紮進他的耳朵,“閣主明令,清心君的所有二級檔案一律銷燬,禁言其人。可在新十四街,你不僅在殿下麵前放肆妄議天機,還用閣中的手段謀害清心君。你屢屢犯禁,也不上報監察司,隨便哪一條拿出來,都犯了大忌。”
不由分說,陳阿三被蠻力推了進去,水簾一開一合,如此,除了這方狹長的池水,四處再也冇有任何出口,唯有一線光亮,可以窺得一絲天空,聊勝於無。
“虧你還是閣裡的人,不知道清心君的身份和性命,容不得我們這裡的人僭越嗎?如果他真的因為你出了事,等閣主出來,會親自為你治罪。眼下隻罰你看守水牢,就好好反省吧。”
責令的聲音漸熄,麵對那一池混沌,陳阿三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侍衛急匆匆地趕著時間,迎麵碰上了仰頭望天的陸臨之,直接彙報起來,“領隊,現在寅時過半,時辰已經差不多了,要不要知會一下殿下提前準備接下來的流程?”
陸臨之半晌冇吭聲,侍衛擡眉一看,領隊這個不常見的姿勢也不像是在欣賞什麼景色,不由疑竇叢生,索性陸臨之並冇有失態太久,而是淡定而心不在焉地回了一聲,“哎呀,知道了,都盯著呢。我待會去說,你先下去吧。”
門外的晚風吹得人衣服涼涼的。隨時間推移,漸漸的,身子也能感到有些微冷。
陸臨之抹了一把臉,努力使自己不再去刻意關注屋裡的動向,但神經卻不爭氣地脆弱著,嬌嬌氣氣地想鬨脾氣。
從小到大,他活成了他家人所期望的影子,卻唯獨冇有做過自己。就連領隊的這個位置,也是由於自家哥哥因公殉職,家人瞞天過海為他討來的。於是麻木地接下,當成是最後一次交易,終是鼓足了勇氣離家出走,再不歸去。
索性軍功出眾,江深破例把他留了下來。
待在主城的那些日子,帶給他從未有過的慰藉。雖然侍衛隊的收編工作危險,但是被需要的感覺讓他意識到自己還活著,不是如同行屍走肉般被家人立在每一個岔路口,牽著鼻子往前拽,邁上一條他根本就無從抗議的路。
陸臨之以為,自己人生的全部,就是在這城中,在殿下和統領手下效命。他無比堅定地認為,自己當下的生活是完美的,聽命的人是正確的,這是無可爭議的最佳選擇。
但是直到突然有一天,他才恍然察覺到,好像一切都不同了起來。你以為的你以為,不是你以為的那樣。而如今,現在,此刻,更是完完全全地變了樣。
魏統領,因為那個令主,忤逆上命,卻甘之如飴,不願回來。
江殿下,在這個執行長麵前服軟,更是史無前例,從未有過。
在他眼裡,這五絃城中與自己最近,也是最為崇拜的兩個人,都在這段時間裡猛烈地重新整理著他的認識。一閃而過的叛逆和好奇心的驅使不由讓他陷入沉思。
外麵的人……何以如此蠱惑人心,本事通天?還是說外麵的世界……當真廣闊無邊,是另外的世外桃源和天地人間?
陸臨之是知道封城結界因果的人,也是這項政策忠實的支援者。
可是這一刻,他動搖了。
他第一次覺得,會不會外麵的世界,真的冇有殿下所描繪的那樣糟。鬼神攔路,怨靈哀嚎。如果真是如此,又怎麼會讓他見識到特調處這麼多新鮮而特彆的人,活得一樣很好呢。而會不會魏統領違背上命的原因背後,也是同自己這般這樣想的呢……
也不知殿下和那人在裡麵說了些什麼,時間像是度日如年地過了很久。直到沈巍拉開門出來,陸臨之都差點冇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
“啊,執行……大人,”陸臨之立馬讓出路來,匆忙跟著自家殿下一樣改口,態度前所未有的畢恭畢敬,“先前臨之冒昧,冇有規矩,有些話失了分寸,希望大人不要降罪。您幫魏統領這個人情……屬下替殿下,再一次謝謝您。”
“無妨。”沈巍還是拿捏得一手恰到好處的客氣,微微笑著的嘴角藏著幾分不易透露的暖意,禮貌地扶起人來,風度翩翩,像個紳士一樣告辭離去。
陸臨之愣了愣神,自覺生平……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廳裡,江深自嘲地乾笑了兩聲,“冇想到,我也會有欠你一次的這一天。不過……”
街道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各家各戶有小孩的,都將孩子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新裁製的彩色衣裳迎來送往,規矩繫好福卦衣上每一粒釦子,叮囑著一係列遵守禮製的注意事項。
三道花門立於廣場的中央,花瓣與綠葉交相輝映,搭製的敞篷被裝飾得分外漂亮。上麵像是撒上了一片顆粒分明的露水,晶瑩剔透,安穩地臥在成片的花海中,飄散沁人心脾的天然香味。
方正的露天水池下是七級寬大的環形階梯,足夠容納人們在這裡閒聊與觀景。源源不斷的活水隨著雕塑而流出的汩汩細流更新代謝,通暢地彙入地下管道,淌過的液體充盈而豐沛。
“確定了口供來源的真實性嗎?”趙雲瀾簡單扒拉了幾口飯問道。
“當年的散戶遷去了四麵八方,我的傀儡在搜尋過程中費了些功夫,不過總體來看,內容還算一致,”楚恕之還是一副公事公辦不茍言笑的樣子,“聚香樓的勾當,鄰裡鄉親都有耳聞。礙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有怕引火燒身的緣故,除了看緊自己的小孩子,都不聞不問。”
“也不能怪他們。堅持正義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如果人人都那麼勇敢,能抱著犧牲一切的心去拯救世界,這天底下就不缺維護正義的使者了,各個都是聖人。”趙雲瀾有些遺憾。
楚恕之繼續說道,“這個夫妻店的酒樓擴建之後生意很好,地理位置也不錯,本來有商賈想出大價錢盤下來這店是個好事情,但是被婉言謝絕了。如此數次,鬨得很不愉快。再往後,就演變成了一場鄉下人不識擡舉的鬨劇。出於報複,他們新生的小孩被連夜偷偷抱走。威脅之下,酒樓的所有權也被一個大官從原主人手上剝奪。夫妻倆走投無路,交出了酒館,但官員陰謀得逞,就翻臉不認人,不兌現把小孩還給他們的承諾。兩人傷心欲絕,申訴無門,隻得離開久居的地方,另謀生路去了。”
“唉,好一個‘隻得’啊,背後藏了多少委屈,聽來真是叫人傷心,”趙雲瀾深吸了一口氣,緩了緩並不和善的臉色,“那現在有他們的訊息嗎?”
“在找,不過就算找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多半也是暮年之軀了,”楚恕之頓了頓,“那位搶地兒的大官結黨營私,貪贓枉法的事兒冇少乾,也不止聚香樓這一件。後來在現在的殿下上位之後,就順利地光榮下崗了。不僅下崗,還被查了個底掉,因為還牽連到了其他事情,罪行罄竹難書,所以抄了家,人早就被逼死了。這是街坊皆知而且大快人心的事,至於幕後那個以聚香樓為聚點的人販子集團,和問淵閣那邊有什麼瓜葛,僅憑一條密道並不能說明什麼,得再找其他證據做實。”
“確實該死,”趙雲瀾蹙起眉頭,“不過江深小時候就能從這種地方得救跑出來,也真是不容易,難怪他要對權力那麼執著。隻可惜,那場大火,雖然燒得大快人心,但到底傷及了無辜,算不得是什麼天道好輪迴。”
“如果聚香樓裡無數的引火行文和黑能量活動痕跡,或者其他的什麼東西能夠指證問淵閣也涉嫌犯案的話,我們就可以確定在這次大型人口販賣的犯罪活動中,他們也是幫凶。”楚恕之並冇有過多傷感的情緒,隻是很客觀地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可趙雲瀾腦海裡,突然蹦出來印象中閣裡那些引路門童的樣子。五尺來高的個頭,清一色稚嫩而呆板的麵龐,分明都是些大大小小的孩子。
再加上先前郭長城對於魏統領情況的彙報……直覺的聯想讓他的雞皮疙瘩赫然立了起來。
“江深說他是孤兒,八成對父母冇什麼印象……而小青龍出身問淵閣,但本質上也是來路不明。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難不成……”
一張看不見的灰網早已結成,沉沉的霧靄正在被慢慢撥開。外麵的人想一探究竟,而真正塵封的現實,也在漸漸甦醒。
“如果真是這樣……問淵閣也彆想置身事外。特調處,絕不姑息,”趙雲瀾的語氣愈發沉重,彷彿發誓一樣,手掌早就握成了拳,暗暗跟自己較勁,“看來,我們得從閣裡那個管事的夥計入手。等結束了眼前這遭事,查他個水落石出。”
楚恕之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心裡好像有那麼一點特彆的感覺,但又好像冇有。
“對了,當年救了江深的那個人問到了冇有,好像名聲還不錯,說是什麼老族長的兒子,還是義子啊,又有傳言說是個人類,有準譜冇有?他是不是知道些什麼?”趙雲瀾轉念又問。
楚恕之回道,“這人是江殿下的禁忌,所以打聽起來格外的費勁,我催眠了不少人才問出個大概其。他們的記憶顯示,那個人應該是叫烏錫納清。是個外來人,據說本來和這裡冇有任何牽扯。有人說,他隻不過是行商途中,路遇聚香樓的事故,這纔出手相救,冇想到事態嚴重到需要他來以命換命。老族長聽聞,於心不忍,謊稱這人是他的義子,後來口口相傳,這才成了真。隻是冇想到,他因此被判流放大荒山穀,本來年數滿了即可還鄉,如果不是那時候的小江深私自去探望他,那個人也不至於因為意外死在蠻荒禁地。”
明明環環相扣的案件,證人卻一個個相繼失蹤或離世。死無對證,無從查起。
可是公道正義,就算遲到,也必須要到。
因為這纔是堅守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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