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續巍瀾 (五十二)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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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變故
晨光熹微,天方破曉。
下落的墜感在輕鬆跳起之後來得格外突兀,而始終有一股輕柔的風包裹住趙雲瀾的全身,帶著一股令人並不意外的熟悉,讓他想起斷壁崖上的縱身一躍,想起心如死灰的自己,那為了尋一個人所經曆過的,落寞而幸運的曾經。
左手上泛藍的指環卡得指根有些緊,稍活動起來都會互相摩擦而硌得生疼,除了光澤鮮豔好看之外一無是……呸,這就是天底下頂好的戒指。
隨著身體穩穩噹噹踩在了地麵上,觀禮台的方位已經完全不可視。空氣裡帶有一股隱晦不明的潮濕,卻看不見水的痕跡。一節半人高的木樁被削去了冠帽,打了一個手法複雜的暗藍色古結,成為單人隨即下放的目標位置點,像是實景版棋盤中的一個座標。
趙雲瀾撣了撣衣服,從兜裡掏出了許久不出山的明鑒表,也不知道林靜這小子塞給他的時候修好了冇有,相當隨意地就扣在了手腕上。
樹叢不算稀疏,但也談不上茂密,往遠了瞧去,隻是片連著片,一垛一垛高高低低地擋住了視線。暗藍色古結圍著邊緣,似有似無地分佈著,隻要邁進了這個標誌內的圈,便是正式開始了這場較量,而其他下放到這個區域裡的人也會在不同的角落,圍獵同一撥獵物。
趙雲瀾晃晃悠悠地走了一陣子,腳下的土地因不知從何而來的潮氣而踩上去有些鬆軟,嶙峋的岩塊也逐漸多了起來,橫七豎八地擋住了去路,給人一種孤身一人爬野山的錯覺。
“不是集體打獵嗎,人呢?人都擱哪兒了?鼠呢,是因為太早了還在窩裡睡覺嗎?這小山旮遝也太不敬業了,不上崗還賴床,真冇出息。”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趙雲瀾似乎冇意識到自己在家可不也是這副德行,朝著深處前進。
土壤的顏色更深了些,水汽愈重,似乎手在空氣裡輕輕抓上一把,都能頃刻凝結出水滴來。濕度的增加讓呼吸都重了起來,鞋子踏過的地方,不清晰地產生了一串紋路來,似有似無被吸入地下,彷彿這地底下也有什麼東西正在呼吸一樣。
明鑒表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突然亮了起來,晃出了一道並不耀眼的光,將表身牢牢地圈住,卻一絲也冇有投射到外麵的世界來。
趙雲瀾低頭一瞧,皺了皺眉。
棱邊分明的石頭夾縫處探出一根酷似鞋帶長短的線繩,毛刺不齊,生著暗色的斑點,猶如久處潮糜而發的黴,眨眼間便扭曲幾下,但到底仍是保持了僵硬,似是耐人尋味的陷阱,又像是什麼秘密的隱蔽一角,待窺而難以分辨。
趙雲瀾屏聲站定,被蠱惑一樣,瞄準了那塊誘人的端倪。自覺是生平第一次拉開了弓,卻動作行雲流水,彷彿出於本能,就對獵物做出了反應。
幾乎在箭離弦衝向目標的同時,一聲刺耳的尖叫從石縫底傳來,響動振聾發聵,隨之那醜陋的線繩在轉瞬即逝的刹那間抽搐而縮起,卻牽一髮而動全身,頃刻塵土揚沙。
風聲夾雜極低的哀嚎卷地而來,吹過山林和土地,讓人無法防備,以沉悶的噪音在口齒不清地吵鬨。細聽之下,卻是窸窸窣窣的響動,密密麻麻,有如成千上萬的柳葉婆娑相接,鼓點般墜落擊地。
像是什麼開關被打開般,無數不見光的陰暗處莫名其妙地在頃刻間湧出了大批鼠類,逃命式地一個接一個地從地洞裡、草垛中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往同樣的方向大肆奔去。
打眼望去,這些所謂的靈鼠渾身呈現礦紫色,每一隻的顏色擴散並不全然相似,倒無一例外頂著無比乍眼的皮毛,外加奇長的尾巴……場麵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抱頭鼠竄。
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趙雲瀾的反應也極為迅速,頓時側身貼上了一塊碩大的灰岩,冷眼旁觀這些齧齒類生物的大遷徙,倒也冇忘了自己是來乾什麼的,輕鬆幾箭脫手,便將大片的靈鼠一網打儘,化為己用。
那些被趙雲瀾擊中的礦紫色毛崽子們在無知無覺中便轉為了能量體,完成了這一方存在的使命。
隨之,指環上的一排積點首尾相接紛紛亮起,藍光此起彼伏地填充黑色的孔洞,很快,積點錯位相進,彎彎繞繞頂滿了一圈,一條明晰的杠條脫點而出,牢牢地刻在了指環的周身。轉眼之間,三個環中已經冒出了兩個杠。
趙雲瀾動了動手指,在這種混亂的場景中反而相當淡定,轉著圈地觀摩了一下指間燈光秀,外帶一場老鼠馬拉鬆表演。
不過,就連趙雲瀾站的地方也蹭著過去了不少靈鼠,那些硬毫般的毛髮跟椰棕一樣擦過他的腳裸,激得被毛梳劃過的皮膚一陣戰栗,半癢不癢,擦身而過的速度卻極快。
而這群生物一隻接一隻地擁擠著奪路而去,至於方向……竟是他來時的路。
趙雲瀾忽然停了手。
潛意識告訴他,那聲被揭開的獸類尖叫,比起受驚,更像是一種預警,伴隨著他的到來,早就一步一步邁進了包圍圈。而真正的風暴,應是還在數十裡開外,藍區的中心。
可這群龐大數目靈鼠的刺激源……
獸群散開,林間深處靜了下來,可趙雲瀾卻絲毫也不敢放鬆,盯著自己閃爍得根本看不見錶盤的明鑒表,反而比之前還要緊張幾分。
潮氣再度莽撞地襲來,貼著地麵匍匐俯衝過來,所經之處就連樹皮都被掀得翹了起來。
趙雲瀾對這種濕漉漉的感覺冇來由地有些反胃,動作跟不上腦子,隻得就近躲在了一大塊灰岩的後麵,卻覺得後背一涼,反手探去,發現乾燥的岩壁上竟然滴下了水來。
再往外看,來時的草垛上掛著晶瑩的露珠,樹木的垂枝附下身來,水滴順著葉子倒掛下來,有的地方竟落下了一串串的水簾,積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小水窪。
藍色的古結早就於來時路上消失不見,稀疏的荒林轉眼間變成了潮濕的“雨林”。
要不是理智告訴他這些都是正在發生的變化,趙雲瀾還差點以為自己進入了什麼荒野求生節目的錄製。可週圍除了水聲,便隻餘一股難以言明的空靈。而且一個其他人,都冇有。
這水汽來得古怪,不像是規則裡應該存在的東西。說不清是什麼旁門左道,亦或是什麼人的有心之舉,如果聽之任之,最終誤傷了無辜,豈不是太過遲鈍?
不過……若說冇頭緒,倒也不見得。
趙雲瀾加快了腳步,避開了那些成分不明的水跡,徑直往其來源的最深處趕去。
而那些水汪汪的坑漬無端地冒出連綿而微小的氣泡來,液體順著地表的裂縫,於無人在意的時候緩緩地越彙越多,將一個個小小的水坑連接成片。冇過多久,那條趙雲瀾走過的康莊大道轉眼就被圍成了一條曲徑通幽的狹窄木橋。
遠遠瞧去,草叢樹木被一點一點地吞噬、覆蓋,藍區徹底地由綠變為水“藍”色了。
陸臨之環顧一週,對眾人紛爭競技的姿態頗為讚許,一邊十分過癮地看著,一邊在觀禮台踱步。可當目光落在了南區這塊並不安生的賽區上,他瞪大了眼睛,隻看見明晃晃的水流隱隱約約形成了通道,將賽區內部做了分隔,不禁帶了幾分猶豫,回到主席位的位置,聲音十分輕地問道,“殿下,這溱渠分區……”
“有什麼問題?”江深的語氣有些慵懶,冇等他把話說完,便好像率先堵上了這個話頭。
陸臨之一時語塞,還以為自己晃了神,使勁地用掌根揉了揉眼睛,確信自己真的冇看錯,反而更迷惑了。作為賽事籌備的主領事,印象裡,他不記得南賽區有這樣的配置。
溱渠分區命名的由來,是由於護城河水一條極長的地下支流在這片地域滋養著周圍村鎮,但由於這片位置埋藏得過深,無法鑽井取水,所以該區域才人煙稀少,任植被自生自長。
眼下無端起水,想來被多過問一句為何,也實屬正常。隻是,正在這個賽區裡的人是誰,他們心知肚明……陸臨之定了定神,注視著自家殿下毫無波瀾的麵容,偏偏說不清地不自在。
旁的人注意力全都在打得不可開交的冉丹北區和檀厘東區,被熱火朝天的追逐戰所吸引,高大寬闊的祭祀台四麵也圍滿了看熱鬨的臣民,隨著圍獵的進程而拍手叫好。
忠實觀眾們追尋刺激的視線來回在炫技和指環杠數最高的人選中漂移,甚少關注平均水平較差的珞朵西區和稍顯安靜的溱渠南區。
相比北區和東區的高效率和高熱度,還有西區的慢節奏,南區簡直可以說是一片死寂。
唯有殿下和那位大人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冇有離開過少有人矚目的溱渠南區。
陸臨之偷瞄了一眼那位腳下臥著黑貓的人,正襟危坐,器宇軒昂,臉上是天塌下來也麵不改色的從容淡定。可是憑自己多年在侍衛隊的直覺來看,他似乎並冇有表現出來的那麼放鬆,甚至可以說是……相當緊張。
你在怕什麼?陸臨之突然想上去開口問他。而殿下……又在期待什麼?
陸臨之的心頭莫名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害怕來。直覺同樣在說,暴風雨前的寧靜,就是你現在眼前的南區。如果隻等待,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視線裡,黑貓早就按捺不住地四處溜達,試圖找一個視野更好的位置進行觀察。而那些特調處的烏合之眾們好像也不知道從剛纔待的中央廣場四散到哪裡去了,冇在主看台露麵。
可是倘若,殿下的意思,是不要插手這件事呢。還要跳出來……未雨綢繆嗎?
原來人立於這天地之間,就算挺起腰板站得筆直,也可以毫無底氣。
“可惡,”他低聲暗罵了一句,糾結而輕微抽動的嘴角都要掀上了天,“讓我夾在中間為難……真是煩死了!”
發泄歸發泄,不過就算心情複雜,陸臨之也不至於傻到把話說出聲來,畢竟見識過執行長大人相當靈敏的五感,自己隻敢在心裡犯嘀咕、記暗賬。
陸臨之盯著那隻在場地邊緣滿地亂走的黑貓,強忍著自己的不痛快,卻也是毫不猶豫地踱步過去,儘可能避開人地上前搭茬,唯恐彆人誤以為他們關係很好,“小黑,對,說你呢,瞎晃悠很影響觀賽秩序的知道不。”
大慶聞言還真就一步三晃起來,碰瓷似的倒在了地上,陸臨之心裡咯噔一下冇了主意,“喂!你你你……冇事吧?”
耐著性子俯下身,剛上手戳了幾下圓潤的貓肚子,大慶就跟詐屍了一樣跳起來,像是刻意把人引到身邊,掏出自己尖尖的爪子比劃在了對方的脖子上,威脅般地沉聲道,“小子,爺冇空再浪費時間兜圈子了,就警告你一句,接下來喵爺的事你少管。不然,千年的貓作起鬨來,你們這群傻鳥都得靠邊站。”
“嘿,你怎麼還人身攻擊啊!想乾什麼,打架啊,我會怕你這麼一個小黑崽子?笑話……”
“那你看看,中央廣場旁最大的那座雕像下,站著的是誰。”
陸臨之狐疑地盯著一本正經的大慶,將信將疑地把視線投了過去,頓時發現一個身材瘦削體型矮小的佝僂背影,正牽著一隻黑色蓬鬆毛髮的大狗,言笑晏晏地和紅衣女子說著話,似乎比記憶中的樣子更加憔悴了些,也更弱不禁風了。
“怎麼會……”他不禁整個人都開始顫抖,囂張的氣焰頃刻間蕩然無存,一時哽塞難言,像個放學時間終於等到家長來接的小孩子,七分欣喜裡藏匿了三分委屈,“娘……是來尋我的嗎?你們什麼時候……你們……”
“她可不希望你淌這趟渾水,”大慶也緩了神情,收回爪子,遠遠望著李嬸和米粒兒,冇頭腦地語重心長,“如果有什麼真正關心的人,就放手去找吧。省得耗來耗去,本來該做的事情、該有的熱情都麻木了,到頭來差點錯過最重要的東西。”
黑貓像是藉著眼前的光景自言自語,耍完了威風,一扭屁股,直奔南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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