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可忽驟得 第29章 水井洗濯(下)
蘇先生,彆來無恙。
那聲音熟悉得令人心驚。蘇明遠抬頭一看,竟是詩會上那位對他百般刁難的張學政,此刻正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眼中滿是譏諷。
張大人。蘇明遠連忙放下衣物,整理衣冠,拱手行禮,不知大人何故來此鄉野之地?
本官奉命巡視各鄉村學政,恰好路過此地,聽聞蘇先生在此,特來一訪。張學政緩緩下馬,目光掃過蘇明遠身旁的洗衣池和潮濕的衣物,嘴角泛起一絲冷笑,隻是沒想到,堂堂讀書人,竟做起婦人之事,當真有趣。
這番嘲諷讓在場的村婦們麵麵相覷,不敢作聲。蘇明遠自己也感到一陣窘迫——在這個男耕女織、分工明確的時代,男子洗衣確實是不合常規的行為,更何況是讀書人。
大人見笑了。他保持鎮定,在下不過是閒來無事,體驗民間疾苦,以便教導學童時能更貼近民情。
哦?體驗民情?張學政冷笑道,蘇先生誌向高遠,令人欽佩。隻是,本官總覺得先生行止異常,與尋常讀書人大相徑庭。前日詩會上的那首疑似抄襲之作,加上今日這番奇怪舉動
他故意拖長聲調,目光如刀般鋒利:蘇先生莫非另有隱情?
此言一出,四周頓時鴉雀無聲。村婦們雖不明白其中深意,卻也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威壓。蘇明遠心頭一緊,意識到張學政這是在公開質疑他的身份,甚至可能暗指他不是真正的讀書人,而是某種冒牌貨。
在這個身份等級森嚴的社會,這種質疑無異於釜底抽薪,直指根本。
大人誤會了。蘇明遠不卑不亢地回應,在下蘇載,清溪村人,自幼讀書,雖才疏學淺,卻從未有過欺瞞之舉。至於詩作,確為原創,若有雷同,實屬巧合。
巧合?張學政冷哼一聲,從懷中掏出一本薄冊,本官特意帶來了《江南文集》,蘇先生不妨一觀,看看這巧合有多麼令人驚訝。
這一舉動讓蘇明遠心頭一震。原來《江南文集》確實存在,而非張學政憑空捏造!他強作鎮定,接過書冊,翻到張學政指的那頁,隻見上麵確實有一首與他在詩會上所作極為相似的詩作,尤其是最後兩句,幾乎一字不差。
這蘇明遠一時語塞,額頭滲出冷汗。這種情況他無法解釋——他確實沒有抄襲,但詩句相似的事實又無法否認。這讓他陷入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
蘇先生可還有何解釋?張學政咄咄逼人,語氣中滿是勝券在握的得意,本官作為學政,最恨文章抄襲之風。若蘇先生確有此行,恐怕縣試之路
話未說完,一聲女聲卻突然打斷了他:大人此言差矣!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位身著素雅長裙的少婦款步而來,手中持著一把油紙傘,氣質高雅,舉止不凡。
這位是張學政皺眉問道。
在下吳氏,是縣城布商吳恒之妻。少婦上前施禮,聲音清脆有力,方纔聽聞大人談及《江南文集》,不禁想起一事。此書初版於十年前,編者乃江南詩人錢明逸。然吾父與錢氏有舊,曾言錢氏晚年多有托名之作。這部文集中,至少有三分之一並非原創,而是錢氏蒐集民間佳作,稍加修改後署上自己名字。
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敲在張學政心頭。若吳氏所言屬實,那麼指責蘇明遠抄襲的根據就不再堅實。畢竟,誰也無法斷定那首詩的真正作者是誰,或許正是某位無名氏的作品,被錢明逸收錄而已。
這位夫人所言,可有證據?張學政不甘心地追問。
家父藏書萬卷,其中不乏錢氏手稿及書信,足可佐證。吳氏從容回應,若大人不信,可親往一觀。
張學政麵色陰晴不定,顯然沒料到會有人出麵為蘇明遠辯護,且理由如此充分。他沉默良久,最終冷冷一笑:既如此,此事暫且擱置。不過,蘇先生的奇特行為,本官仍會密切關注。縣試在即,能否脫穎而出,還得看真才實學。
說罷,他翻身上馬,揚長而去,留下一地塵土和未解之謎。
多謝吳夫人解圍。待張學政走遠,蘇明遠由衷感謝道,若非夫人及時出現,在下恐難脫身。
蘇先生無需多禮。吳氏微微一笑,先生教導小女有方,此乃報恩之舉。隻是,那位張學政似對先生懷有成見,縣試之路恐多波折,還望先生多加小心。
夫人所言極是。蘇明遠點頭,眉頭緊鎖,隻是,方纔夫人所言《江南文集》一事
此言倒非虛構。吳氏神秘地笑了笑,錢明逸確有其人,《江南文集》也確實存在。至於其中作品真偽,卻非外人所能儘知。張學政手中的版本,不過是江南書坊常見之物,真正的珍本另有收藏。
這番話讓蘇明遠若有所思。看來這位吳夫人並非簡單的商人妻子,身份背景恐怕頗為不簡單。
無論如何,夫人解圍之恩,蘇某銘記於心。他鄭重地說。
吳氏搖搖頭,語氣忽然變得嚴肅:先生若真心感激,便用心教導小女,讓她不負此生才情。女子在這世道,欲求一線光明,實乃千難萬難。
蘇明遠聽出了她話中的辛酸和期望,不禁肅然起敬。在這個女子地位低下的時代,吳氏能如此重視女兒的教育,實屬難得。這也與他作為現代人的價值觀不謀而合。
夫人放心,無論前路如何,我必傾囊相授,助令愛成才。他真誠承諾道。
吳氏滿意地點點頭,轉身離去,裙裾在泥濘的路上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背影裡滿是堅韌與驕傲。
目送吳氏遠去,蘇明遠提起洗好的衣物,心事重重地返回家中。今日的水井洗濯之行,本應是一次簡單的生活體驗,卻意外演變成一場身份危機和權力博弈。張學政的針對、《江南文集》的謎團、吳氏的神秘身份,每一個細節都令人深思。
回到家中,他將潮濕的衣物小心地掛在院子裡的竹竿上,任憑它們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水珠順著布料滴落,在青石板上留下一個個小小的痕跡,就像時間的淚水,悄無聲息地消融在曆史的長河中。
水井洗濯,不過是生活的一隅,卻也映照出世態炎涼。他喃喃自語,目光投向遠方,在這陌生的時代,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個選擇都可能牽動命運的走向。
傍晚,劉亮匆匆趕來,神色焦急:先生,聽說張學政今日來訪,可有為難之處?
蘇明遠將事情經過簡要告知,劉亮聽後臉色凝重:這位張大人來頭不小,乃是知府親信,掌管一縣學政大權。若他存心針對先生,縣試恐怕
我明白。蘇明遠打斷他的話,無論如何,既來之則安之。縣試在即,靜心備考最要緊。至於張學政的刁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劉亮點頭讚同,卻仍有所擔憂:隻是,先生今日親自洗衣一事,已在村中傳開。有人讚先生平易近人,不拘禮法;也有人議論先生行為怪異,不似讀書人體統。
清者自清。蘇明遠淡然一笑,我行我素,無愧於心足矣。
天色漸暗,蘇明遠提燈回到書房,取出前身留下的幾卷書冊,細細翻閱。在那些泛黃的紙頁間,他似乎尋找著某種線索,某種解釋,或許能解開張學政敵意的謎團,也或許能解釋《江南文集》與他詩作相似的奇事。
或許,這一切都不是偶然。他輕聲自語,目光落在案上那盞搖曳的油燈上,就像這水井洗濯,看似平常,卻揭示出生活的本質與人性的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