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奇聞錄 第9章 流離之路 - 二十六萬還俗者的命運
帝國的盛宴已然落幕,國庫和內帑堆滿了熔鑄自佛像的金銀,官倉裡塞滿了沒收的糧帛,戶部的賬簿上增添了數以千萬畝計的田產和數十萬計的“兩稅戶”名額。然而,對於那二十六萬五千名被迫脫下袈裟、換上民服的僧尼而言,這場盛宴的結束,正是他們漫長而艱辛的流離之路的開始。他們像被突然拋入急流的浮木,茫然無措地衝向一個完全陌生的世俗世界。
在長安西明寺——這座如今僅存的四所皇家寺院之一,但也僅被允許留下三十名僧人——舉行了一場簡單而壓抑的告彆。大部分未被選中的僧人,包括玄淨和他的幾位較為年輕的師兄弟,必須離開。他們聚集在空曠了許多的大殿前,最後一次向佛像行禮。沒有哭聲,隻有一片死寂的沉默和空洞的眼神。住持大師——他本人得以留下——逐一將一份由京兆府簽發的文書遞到每個人手中。
那不是度牒,而是一份“還俗牒”,或者說是一張新的戶籍證明。上麵寫著他們的俗家姓名(許多人都已淡忘)、年齡、原籍,以及最重要的標注:“準充兩稅戶”。這張輕飄飄的紙,沉重如山。它宣告了他們僧侶身份的終結,也意味著他們必須開始向國家繳納賦稅、承擔徭役。同時發放的,還有極少量的“還俗錢”,勉強夠幾日的飯食。
脫下穿了多年、早已與身心融為一體的袈裟,換上粗糙的灰色或褐色民服,這個過程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屈辱和彷徨。感覺就像被硬生生剝去一層麵板,暴露在充滿敵意和陌生感的環境裡。玄淨摸著身上粗糙的麻布衣服,感覺無比彆扭,彷彿失去了某種保護。
然後呢?然後該去哪裡?
寺門在身後緩緩關閉,將他們與過去的生活徹底隔絕。他們站在長安繁華的街頭,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迷失。二十六萬人,二十六萬個茫然失措的靈魂,被拋入了社會的洪流,各自掙紮求生。
他們的命運,迅速分流。
像玄淨的師兄慧果那樣,出家前家中尚有田產親族的,算是幸運兒。慧果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揣著那點微薄的還俗錢,踏上了返回河東老家之路。然而,多年隔絕,家鄉是否還有人認得他?田產是否還在?即便回去,他一個早已不諳農事的前僧人,又能做什麼?希望渺茫,前路未知。
更多人是無家可歸、無地可種的。玄淨的另一位師弟,法號本淨,自幼出家,根本不知家在何方。他隻能在長安城外徘徊,很快那點還俗錢就用儘了。為了餬口,他不得不找到一家正在雇傭短工收割麥子的地主。他笨拙地拿起鐮刀,白皙的手很快磨出了血泡,動作遠不如旁邊熟練的農夫。地主嗬斥他,工友嘲笑他,一天辛苦下來,換得的糧食僅夠果腹。夜晚,他蜷縮在麥垛邊,望著星空,想起寺中寧靜的夜晚和誦經聲,淚水無聲滑落。他從精神的追求者,跌落為最底層的體力出賣者。
還有一些年邁體衰的老僧,根本無法適應世俗的勞動。他們沿街乞討,往往因行動遲緩或神情恍惚而遭人驅趕。有的病倒街頭,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個他們曾經為之祈禱的塵世。他們的死亡,無人問津,如同一片落葉融入泥土。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陷入絕境。佛教寺院在鼎盛時期,並不僅僅是念經拜佛的場所,也是重要的文化教育中心。許多僧侶,尤其是大寺出來的,都具備一定的文化素養——識字、寫字、計算。
玄淨和他的一位名叫智弘的師兄弟,便是如此。他們年輕,且在寺中曾負責過管理經藏、記賬等事務。被迫還俗後,他們最初也經曆了短暫的迷茫和困頓。但很快,他們意識到自身的價值。長安東市、西市的一些商鋪、作坊,需要能寫會算的賬房、文書。
經過一番忐忑不安的自我推薦,玄淨憑借一手好字和清晰的賬目頭腦,竟然在一家經營絲綢的胡商店鋪裡,找到了一份幫寫文書、登記賬目的工作。工錢不高,且時常要忍受店主對他還俗僧身份的微妙歧視和過度使喚,但至少能有一處棲身之所,能吃上飽飯。他從一個追求出世的修行者,變成了一個在算盤和賬本間忙碌的市井雇員,這種身份的轉變,時常讓他夜深人靜時感到一種巨大的荒誕和失落。
智弘則去了一家印刷刻書坊,負責校對文字。工作枯燥,但能接觸到文字,讓他感到一絲慰藉。他們這樣的人,是還俗僧侶中能較快找到立錐之地的少數。
還有一些人,選擇了逃離。他們聽說北方的藩鎮不尊朝廷法令,或許有寺廟得以儲存。於是三五成群,冒險北渡黃河,希望能在成德、魏博、幽州地界找到一處容身的寺廟,繼續他們的信仰。這條路風險極大,關卡盤查、路途艱險、盜匪出沒,能成功者十不存一。
玄淨有時會在休沐日,悄悄去西明寺外觀望。他看到寺門依舊開著,但香客稀稀拉拉,再也看不到往日的盛況。留下的三十名僧人,如同被圈養的象征,行動受到嚴格限製。他聽說,全國其他州府那僅存的一所寺廟,情況也大抵如此。佛教的形體雖未被完全消滅,但它的生機與活力,已被這場風暴摧殘得奄奄一息。
這二十六萬還俗者,如同二十六萬顆被強行拔離原有土壤的植物,被拋灑在世俗的曠野中。有的很快枯萎消亡,有的掙紮著在石縫中尋找生存的機會,有的則被迫徹底改變形態以適應新的環境。他們的個人悲劇,彙成了一股無聲的洪流,衝刷著帝國的基層社會。
朝廷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戶口和稅收潛力,但將這些幾乎沒有任何生產資料、且大多缺乏世俗謀生技能的龐大群體驟然推入社會,也帶來了新的問題:流民增多,雇工市場壓價競爭,城市貧民窟壓力增大……帝國的算盤打得精明,卻未必算儘了所有後果。
玄淨在胡商店鋪的閣樓上,就著油燈記賬時,偶爾會停下筆,望向窗外長安的夜空。這座城市吞噬了他的過去,也給了他一個卑微的現在。他不再是僧人玄淨,而是俗家姓名早已生疏的“張郎”或“李郎”。他學會了討價還價,學會了看人臉色,學會了計算銅錢的得失。信仰被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成了一個不敢輕易觸碰的傷疤。他和其他二十五萬多的還俗者一樣,成為了帝國這場宏大實驗中,一個微不足道卻又承載著時代重量的注腳,在迷茫與掙紮中,摸索著通往未知未來的、布滿荊棘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