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歸來 009
012
見鬼了。
一進去,隻見屋內無人,屋子裡頭靜悄悄的,沈安寧還以為陸綏安那廝已經走了,一轉過身來,才見在臨窗案桌旁的交椅上,那人正正襟危坐著,手裡拿著一本書正在垂眸不語的翻看著。
看到有人進來,也沒有抬眼,不知是看書看得太過入神,還是壓根沒有將來人放在眼裡。
沈安寧一怔。
今夜的事情,顯然觸及到了他陸綏安的逆鱗,陸綏安並不喜歡旁人插手安排他的事情,不過沈安寧深知即便如此卻也不會朝她大動肝火,最多隻是情緒上比尋常時候更要疏離幾分罷了。
本以為自會迎上一張麵無表情甚至漠然冷厲的臉,沒想到畫麵並沒有她想象的那樣凝重。
隻見那人手裡拿著的是一本小人書,不過巴掌大小,是沈安寧特意命人從集市上淘來的。
因沈安寧識字不多,雖私底下在偷偷學習,可半年下來能認識的也左不過幾百字而已,她看整本的書還太過費勁,又加上陸綏安在大理寺辦案,遂命人淘來這等帶著插畫的懸疑小人書,她讀起來輕鬆,又能加深對他的瞭解。
書中的案子都極為簡單,無非是哪條河水鬼泛濫,哪處林子怪獸頻出,哪個墳頭頻頻鬨鬼,最後發現均是人為或者自然現象,但配以故弄玄虛的鬼怪作畫,倒也能唬住不少小孩。
本就是孩童讀物。
此刻卻被陸綏安捏在了手裡。
他一臂撐在案桌上,修長的手指微屈撐在眉眼間,一臂高舉著,巴掌大小的書冊遮住了他的下巴和口鼻,隻留下一截高、挺的鼻和一雙收斂了所有鋒利的垂眸,目光定定地落在了書冊上。
一時間辨不出神色上的任何喜惡。
好似剛才那場插曲鬨劇不曾出現過一樣。
也是,陸綏安本質上其實是個情緒十分穩定的人,臉上從來少有情緒,不喜不快,亦或者心情愉悅,亦不過是細微差彆,旁人很難察覺,也隻有與他同床共枕多年的沈安寧日積月累的能夠窺探出分毫。
此刻這種場麵,應該是方纔那一茬已經揭過了,陸綏安並非計較之人。
沈安寧在原地立了片刻,見對方依然無任何反應,陸綏安話語不多,性情深沉,以往每次過來都是沈安寧使出渾身解數去侍奉,去曲意迎合,哪裡需要他開尊口,抬高足。
屋子裡多了一個八尺餘高的男人,又加上對方氣勢迫人,一下子顯得整個室內都無端死寂了起來。
若是從前的沈安寧早就巴巴湊上去端茶倒水、噓寒問暖的伺候了,這會兒卻隻見沈安寧獨自緩緩走到了八仙桌旁,給自己倒了杯水,主動開口打破了屋子裡沉寂,卻是如是說道:“妾身粗鄙,亦不大會用人,今日挑的原是大姑娘院裡的,本以為會合世子心意,世子既不喜歡,改日我再挑幾個伶俐的。”
沈安寧端得一派深明大義,悠然開口。
他那裡揭過,是他的事情。
她該安排安排,該善後善後。
說完,舉起茶盞小口小口飲著茶。
六月的天氣炎熱不堪,一路走來,加上方纔在院子裡費的那些口舌,早已口乾舌燥。
她自顧自的飲著。
她開口說話,窗邊的陸綏安終於從小人書裡抬起了眸,一雙狹長又鋒利的鳳眼此刻卻微蹙著,顯然本就因著方纔的插曲隱而不快,好不容易揭過了,不想此刻她卻無半分眼力見,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
陸綏安雖並不計較這些內宅瑣事,他的心思多在朝堂,多在公務之上,今晚之舉,雖惹他不喜,不過因白日之事,他深知沈氏此舉多為生母逼迫後的無奈之舉。
為夫納妾或者抬房,本是妻子的本分,便也並不打算與她計較深究,卻也到底耗儘了耐心。
一時合上了手中的小人書,神色淡了幾分。
不過一抬眼,觸及到屋子中央那抹綾白身影時,倒讓他神色略微一頓。
因陸綏安喜著深色,往日多著玄色、深紫,墨綠之色,為了與他相襯,沈安寧也將全部的綢緞布料換成了同他的喜好接近的顏色,除卻玄色實在太暗,不適合女子穿戴以外,餘下沈安寧的箱籠裡全是淡紫,粉紫,煙綠,青翠之類的顏色。
今日給鴛鴦挑的,也是其中一色。
平日裡往往能有大半時刻,能夠同陸綏安撞上同一顏色,譬如今日白日的綠色,與陸綏安身上的墨綠渾然一體,宛若一對。
每每如此,沈安寧便會在心中竊喜一整日。
而今,是她嫁入侯府大半年以來,第一次穿戴那些顏色以外的色係。
從前在靈水村時貧窮,日日隻有一身深色粗布衣裳裹身,壓根沒有多少挑揀的餘地,實則深色穿多了,她本人更喜歡素色,像是白色,杏色,月白之類的。
而今日從錦苑回來後,她便即刻褪下了那一身淡綠衣袍,換上了壓箱底的這身雪白色衣袍。
這身衣裳還是來京之前,繼母咬咬牙當掉了手中的手鐲,討好似的給她置辦的這身,繼母郝氏深知她的喜好,江南的雪鍛,白似冬日的深雪,是沈安寧恢複身份前擁有過最美的一身衣裳。
沈安寧雖喜歡,卻因太過素雅,怕陸綏安不喜,一直壓箱底了,今兒個特特翻出來換上了。
加上晚膳過後,天黑了,為了舒坦,她拿掉了頭上繁瑣的金釵手飾,將滿頭青絲全部披散了下來,僅僅用根綠色絲帶束著,攏在了身後。
眼下遊玩回來,額間、耳後的一縷碎發淩亂了,垂落在了肩頭,側臉。
屋內燭光暈黃,淺淺搖曳。
柔和的光線下,一抹倩影,眉眼淡垂,身姿迤邐,竟無端美好。
剛嫁進侯府那年的沈安寧夏天被曬黑了,又加上連番趕路,初來北方,氣候乾燥,成婚當日,她眼皮浮腫,臉皮黝黑,人雖不醜,難免土氣。
猛然間,不知何時,竟已天差地彆。
陸綏安雖並不貪圖女色,女人醜美於他無異,在他眼裡不過皆是附屬品,若非傳宗接代,繁衍子嗣,打理內宅,於他眼裡,可有可無,不過即便如此,妻子就是妻子,與彆的女子本就不同。
眼下,隻見陸綏安靜靜地端看了沈安寧片刻,良久,忽而淡淡開口道:“日後不必在此事上多費心思,我暫無納妾之意。“
說著,陸綏安看了眼外頭的天色,將手中的小人書擱到了案桌上,緩緩起身道:“不早了,就寢罷。”
說著,陸遂安朝著屋子中央緩緩走了來。
沈安寧聞此話,握著茶盞的手微微一緊。
前世,每每聽到此話,沈安寧定然羞澀欣喜,立馬柔情四溢的過去,親自為他陸綏安寬衣解帶,陸綏安人高馬大,她雖不矮,卻也不及他的肩頭,陸綏安的官袍繁瑣,每每替他更衣時,需圍繞他幾圈,與他貼近,且動作繁瑣,可在沈安寧眼裡,那卻是比行房更要曖昧親密之事。
她享受與他的這份親密,這是隻有夫妻二人之間能夠觸及的事情。
然而今日,隻見沈安寧沉默片刻後,神色自若的朝著白桃吩咐道:“吩咐廚房送些水來。”
說完,給浣溪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前去伺候世子更衣。
吩咐完,她麵色自如的放下茶盞,筆直朝著梳妝台方向走了去,不多時,拿起梳子,解下發間束帶,一下一下梳理著。
浣溪從前沒在裡屋伺候過,還以為伺候世子,夫人更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雖世子人高馬大,威嚴赫赫,卻因夫人信賴,遂強壓下心慌,朝著世子恭恭敬敬走近。
她寡言少語,人一緊張,就容易上臉繃著臉,落在陸綏安眼裡便是黑著一副臉麵咬牙奔來。
在浣溪靠近的那一瞬間,陸綏安板著臉將袖袍一甩,掃了眼遠處袖手旁觀、置身事外的妻子,陸綏安終是抿著唇,一言不發的繞過屏風跨入了浴房。
留在原地一頭霧水的浣溪:“……”
浣溪立馬心頭一慌,還以為自己伺候不周,犯了世子忌諱,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白桃瞅了瞅梳妝台方向的夫人,又瞄了瞄浴房裡的那位,終是多了幾分經驗之談,趕忙心領神會的將浣溪拉了出去。
屋內,熱氣嫋嫋。
霧氣氤氳。
陸綏安不喜人靠近伺候,接受妻子沈氏的侍奉是天經地義,至於旁人,他從不假手於人。
雖察覺到了沈氏今日與往日有些不同,卻多以為是因白日羅家之事心生不快,女子本就九曲回腸,心思異於男子,尖酸吃醋,耍些心眼脾氣什麼的,他隻是不在意,並非全然不知,查案時就遇到各種匪夷所思之事之人,舉不勝數。
他並不打算探究。
很快,他便洗漱完畢。
沈安寧憶起前世今晚,二人是行過房的,她深知躲避不過,卻也依然磨蹭許久。
直到頭發都絞乾了,拖無再拖,終於心一橫,掀開帷幔,上了床榻。
拔步床寬闊而緊實,帷幔落下,遮住了所有月光和屋外燭光,床內一片昏暗不清,是完全封閉的另外一個小世界。
二人合衣躺下,沈安寧睡在內側,陸綏安睡在外側。
帷幔隨著沈安寧進入時細微晃動,很快趨於平靜。
屋子裡很靜,靜得能聽到繡花針落地發出的聲響,也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交錯在一起,無端旖旎。
陸綏安的睡姿極好,連入睡都身姿筆挺,有時一整晚都不會變動任何姿勢,這會兒巋然不動,還以為他已睡著了。
此刻這樣靜靜合衣躺著,讓沈安寧想到了新婚之夜。
他們第一次其實並非在新婚之夜,而是在成親夜後的兩個月,第二回則是再兩個月,由此,沈安寧心知肚明,他的這位宛若天人般的夫君其實並不滿意她,圓房於他,不過是夫妻之責。
至於新婚之夜,那晚他們合衣而眠,陸綏安的說詞是:今夜喝多了,委屈你了。
那晚,沈安寧確實覺得委屈,可今夜的她內心平靜,毫無波瀾。
就在沈安寧以為這一世能夠相安無事之際,這時,忽而聽到身側驟然傳來一聲:“我明日離京公務。”
陸綏安的聲音低沉,細聽透著一絲醇厚。
夜色下,有些沙啞低沉。
沈安寧一怔,閉上的雙眼驟然睜開,良久良久,沈安寧體貼入微道:“夫君路上小心。”
對方頓了片刻,又道:“約莫整月之久。”
沈安寧繼續關懷備至道:“妾身會協助母親照看好府宅的。”
沈安寧無微不至,話中無懈可擊,無任何破綻。
卻讓一旁的陸綏安微微皺了皺眉。
他與沈氏雖相處不多,可每一回她都是嗬護備至,體貼周到,今日的沈氏雖依然備至,周到,卻並無嗬護,體貼。
女子耍性子無妨,多了容易令人生厭。
一絲不快劃過心頭。
不過,念及白日父親的叮囑,延續香火,繁衍子嗣本是他逃不開的責任。
何況此番南下,短則一月,長則……不知到何時。
這樣想著,陸綏安到底循著禮製,驟然握住了身側妻子的臂膀,正要抵住翻身而起時,卻不料正好這時一旁的沈安寧驟然起身,一把掙脫開了他的大掌,隻忽而抬手作扇往身上狂扇著,嘴上誇張道:“今日好熱,熱死了,床榻裡頭太熱了。”
“夫君,今晚我想去外頭貴妃榻睡,那裡涼快些,夫君可要一同前往?”
拔步床內昏暗不清,看不出對方的任何神色與表情。
可陸綏安不是傻子,一而再再而三的,他哪裡聽不出沈氏話裡的拒絕。
他並非強人所難之人,他何曾強迫過任何人?
當即淡著臉,掀開帷幔,一言不發的翻身跨步下了拔步床。
沈安寧當作沒有瞧見他的任何不快,抱著枕頭側身下了踏,一路摸著黑上了貴妃榻,不久,蓋上薄毯,呼吸綿長,再沒了動靜。
徒留下陸綏安一人坐在床沿,他差點推門而去,可明日早起離京,今日府裡已鬨出了不少亂子,並不想再鬨出任何不快。
一時,捏著眉心端坐在床沿,一貫穩定的情緒不知何時頻頻被雜亂取代。
他有些不解,他已推了羅家,拒了納妾,沈氏還在鬨什麼?
她一貫深明大義,怎麼今日變得如此不可理喻。
平複情緒後,再一抬眼,貴妃榻上的身影早已沒心沒肺的步入了夢鄉,陸綏安心裡有些憋悶,良久,終是捏著眉心上了榻。
一夜相安無事。
一夜好夢。
次日卯時,陸綏安趁著夜色而起,幾乎是他起來的那一瞬間,沈安寧也已經醒了。
長達七年的作息一時半會更改不了。
聽著耳邊的悉悉索索聲,是陸綏安在穿戴衣物的聲音,沈安寧裝睡著,並沒有要起來伺候的想法。
陸綏安目力極好,這時外頭已翻起青蟹殼,他並未曾點燈,沈安寧本以為他就會這樣直接趁著夜色而去。
卻未料這時貴妃榻狹窄,沈安寧不過細微動了一下,半垂在地麵的毯子竟頃刻間滑落到了地上。
沈安寧下意識地想要抓回來,可又不想醒來,應付對方。
就在掙紮間,下一刻屋子裡的燈被點燃了。
陸綏安聽力極好,聽到了毯子滑落了聲響。
他定好燭台,負手而立,朝著貴妃榻方向掃去,隻見榻上之人身姿淩亂,枕頭不在頭下,再雙,腿之間,毯子不在身上,在地上。
陸綏安是循規蹈矩之人,他未見過這樣的睡姿,因跟沈氏相處不多,又常在黑暗裡,故而眼前這樣的畫麵卻是第一回見。
當即皺眉微微一皺。
不過片刻後,依然還是瞧不下去,緩步過去,將毯子撿了起來,蓋在了她的身上。
隻是正要轉身離開之時,朝著貴妃榻上隨意瞥了眼,視線卻微微一怔,頓在了貴妃榻上那一小截藕段似的雪膚上。
因剛睡醒,還沒來得及整理衣裙,寬大的褻褲微微捲了上去,露出沈安寧掙紮過程中的一截小腿,以及未著寸縷的玉足。
養了整整一年的肌膚早已恢複如常。
沈安寧麵板本就雪白,再加上這一年來多半“養尊處優”,身段也漸漸長開了,又加上她同陸綏安相處多在夜間進行,雖已有了夫妻之實,實則二人並未曾坦誠相見過。
這是陸綏安第一次在白天,在光下看到妻子的……足。
足,是女子的禁忌所在。
此刻,在暈黃的燭光下,竟白得晃眼。
就連陸綏安也有片刻晃神。
他辦案多年,並非未曾接觸過女性身子,卻從未見過這樣白皙的,細膩的,與男人寬大,粗糙的腳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禁忌中,彷彿透著一絲絲細微的無聲誘惑。
美得驚心。
陸綏安定定的看著,微微抿起了唇。
這時,屋外見主屋燈亮起,悉悉索索的響起了動靜,丫鬟們都起來活動了。
陸綏安抿著唇,有餘片刻,上前了一步,輕輕握著那抹柔軟放進了毯子裡,粗粒的指腹彷彿在那處細膩柔軟上輕輕捏揉了一下。
盈盈一握,不足掌長。
摩挲指尖片刻,這才大步離去。
直到屋內空無一人,渾身雞皮疙瘩的沈安寧這才嗖地一下將發癢的腳丫子飛速縮排了被子裡。
隨即噌地一下從貴妃榻上一把坐起,滿臉的驚悚和不可置信的轉頭盯著屋外。
剛剛發生了什麼?
那個坐懷不亂,冷漠傲人的陸大天人竟然在……把玩她的腳?
他有毛病吧他!
沈安寧沒有感到任何羞澀忸怩,沒有感到任何興奮激動,亦算不上惡心厭惡,滿心滿眼有的隻有滿滿的驚悚和瞠目!
他該不會也是被什麼不知名的東西給上身了吧?
沈安寧一臉目瞪口呆。
這時,屋外,臨走之前,去而複返的陸綏安忽然冷不丁衝著寶貴吩咐道:“去打聽下這半年來,錦苑是如何苛待夫人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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