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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汗嶽侶bB7p部刻 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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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人心施恩布義
謀遠略曲突徙薪

紮局

城街側巷口有古亭,青磚黛瓦,旁列兩槐木長凳。一日,有狡棍踞坐亭中,窺見布客負囊而來,觀其形貌知為外鄉商賈,遂揚聲呼曰:“購布!”客喜而入。棍佯作揀選,取六匹上品在手,詭言:“須擇其三,暫攜入內比量。”言罷徑入深巷,穿曲徑自後街遁去。客坐候亭中,久不見歸,乃循跡而尋。及至巷尾,但見荒徑通衢,杳無人跡,始知中計。詢諸路人,皆搖首漠然。客頓足捶胸,惟餘怒罵而去。

——古傳騙術·哄買局

沈典是團夥裡最年輕的“青手”,專乾種靈芝(將普通藥物包裝成仙丹妙藥的騙術,如鈣片磨成粉,謊稱特效藥),每次假扮“吃了藥有療效的病人子女,前來複購”。上個月在人民廣場“乾活”時說錯了台詞,自報姓名叫“汪鑫”,講到自己爸爸時,胡亂起了個名字叫“袁建設”,當時就被耳尖的大爺大媽聽出來了,沈典也是沒有經驗,立時汗如雨下,撒腿就跑,當場就被幾個路過的壯漢按住了。他這一跑不要緊,把同夥差點坑進去,要不是大家跑得都不慢,就被揪住一鍋端了。沈典被判了六個月,出來時發現老婆帶著孩子跑回鄉下了,家裡值錢的東西都被債主搬空。同夥惱恨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無人伸出援手。

李蟬在舊貨市場找到他時,沈典正在賣自己最後一件毛呢外套,沈典想跑,卻被李蟬攔住。

“你叫沈典?”

“我知道你是乾嘛的,你肯定是行裡的人,打我從窯裡(監獄)出來,都捱了好幾頓打了,不差你這一頓。”沈典雙手抱頭,躺在地上。

“明天去把老婆孩子接回來,以後跟著我,我叫李蟬。”

沈典捧著李蟬遞給他的一遝鈔票,涕淚橫流:“我這輩子……”

“鼻涕彆甩我身上。”李蟬拍拍他肩膀,轉身離開。

小六子是專門造假的技術人才,擅長翻鋼(金銀器)描金(書畫),但賭癮難戒,王寸不讓他賭,他便偷偷去鄰縣賭,結果欠了三十萬“砍頭貸”,被扣在了賭場。他重病的母親聽說後,一口氣上不來,直接進了ICU,王寸不管不顧,放出話來“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大慈悲不救命絕的人”。多虧了李蟬帶著現金趕去賭場,放貸的混子還在嘲笑:“這種廢物你們也要?”

“他老孃還在醫院等著他。”李蟬數好了錢,扔到桌上,將小六子帶去醫院,陪著他在病房外待了一個晚上。

“蟬二爺,小六子這條命是你的了。”小六子抓起李蟬的手。

“你是做老月的,應該知道十賭九詐,為什麼還要賭?覺得自己比彆人高明,能詐過對方,對不對?”

“我……”

“咱倆賭一局,贏了我再給你三十萬,輸了我要你一根小拇指,敢不敢?”

“小拇指?”

“左右隨你挑。”

“蟬二爺……”小六子剛要求饒,宋閒已經按住他的脖子,拔出腰間的蝴蝶刀,釘在小六眼前的桌麵上。

“你做莊,你發牌,一人一張比大小。”李蟬示意宋閒鬆開手。

聽到李蟬的玩兒法,小六子眼前一亮,他思忖片刻,從懷裡拿出一副嶄新的撲克:“用我的牌,可以嗎?”

小六子是造假的高手,這副牌必然有貓膩,但李蟬麵色平靜如常:“可以,發牌。”

“嘩啦——”小六子抽出紙牌,在眼花繚亂地洗牌後,他將麵上的兩張牌分彆發給李蟬和自己,他清楚地知道,李蟬手中是一張10,自己手中是一張K。

“開牌吧。”李蟬將手中的紙牌扔在桌上,小六子也將自己的牌放在桌上,李蟬一掌拍向桌麵,兩張紙牌瞬間翻轉。

小六子是一張3,李蟬是一張4。

“這……”小六子腦袋裡“嗡”地一身響。

宋閒按住他的左手,輕輕吹了吹蝴蝶刀的刀鋒。

“蟬二爺……饒我……饒我一次!”

“記住,你欠我一根小拇指。”宋閒將兩張紙牌疊起來,塞進小六子的嘴巴裡。

癱子張是團夥最老的“托兒”,去年在酒局上中風,半邊身子不能動。按照規矩,這種“廢人”每個月給兩千塊打發。李蟬親自去他家,看見發黴的泡麵盒堆在床頭。

“搬去療養院吧,錢我來出。”

癱子張的獨眼裡混著淚:“二爺,我已經廢了……”

“我得拿你打個樣兒,咱們雁尾子(騙子團夥)不乾卸磨殺驢的勾當,隻要你為雁尾子出過力,雁尾子為你生養死葬。”李蟬放下一張存摺轉身離去。

蟬二爺為人和氣,和很多年輕人聊得來,哪怕是對待小草鞋(最底層的騙子),也從不頤指氣使,遇上吃不上飯的,還常常接濟。

一日午後,李蟬和小六子等一眾小草鞋在燒烤店擼串。

李蟬坐在茶樓靠窗的位置,指尖輕輕敲著桌麵,目光落在窗外蹲在街邊簡易小桌涮毛肚的小年輕身上。那是幾個剛入行的“小草鞋”,衣服皺巴巴的,鞋底都快磨穿了。

“二爺,您看什麼呢?”小六子端著酒杯過來,順著他的視線往外瞅。

“那幾個是誰帶的?怎麼不叫進屋裡。”

“是我帶的,剛入行,哪配和您同桌。要不是您賞臉,我也沒機會和您喝酒……”沈典酒精上頭,老臉一紅。

李蟬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在想,咱們這行當,是不是該變一變了。”

如今的邑城騙行,等級森嚴得像座金字塔。頂層是大先生,他坐在茶樓裡喝著幾千塊一兩的龍井,動動嘴皮子就能分走局裡七成利潤。中層是像馬鄴、王寸、紅姐這樣的“嫡傳弟子”,負責統籌安排,雖然也要出力,但風險小得多,分個兩三成不成問題。底層就是那些小草鞋,盯梢的、搭訕的、跑腿的、背鍋的,乾著最臟最累的活兒,最後卻連口湯都喝不上。

“這不合理。”李蟬抿了口茶,眼神漸冷。

小草鞋們往往是一線接觸目標的“炮灰”。比如盯梢,一跟就是幾天幾夜,吃不好睡不好,稍有不慎就會被目標察覺,輕則捱揍,重則進局子。可最後分錢時,他們可能連一成都拿不到。上頭怕小草鞋們搶生意,嚴禁他們自己紮局。就算偶爾被允許做個“小局”,利潤也要上交大半,剩下的連本錢都未必夠。一旦局出了問題,最先被犧牲的永遠是小草鞋。

李蟬放下茶杯,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畫了個圈:“咱們這行,也該講點科學管理了。首先,按勞分配,多勞多得,誰承擔的風險大,誰就拿大頭,比如盯梢的、直接接觸目標的,分成比例要提高;其次,要按技術含量定價,會千術的、能演戲的、懂造假的,按本事拿錢,不能一概而論;最後,要保障基本收益,哪怕是小草鞋,隻要參與了局,就得有保底分成,不能讓人白乾。在此基礎上,在報備的前提下,要允許小草鞋獨立做局,獨立做局的,第一年上交五成,第二年三成,第三年一成,鼓勵成長。同時,每單抽5%作為基金,誰出事就用這筆錢撈人、打點關係,不能一出事就搞什麼丟卒保帥。”

沈典手裡的酒杯“啪嗒”一聲掉在桌上,辛辣的酒液順著桌沿滴到他磨破邊的皮鞋上。這個在道上混了五年的老油條,此刻手指竟止不住地發抖。

“二……二爺……”他嗓子眼裡像塞了團棉花,突然轉身衝著門外吼:“狗日的都給我滾進來!”那幾個蹲在路邊涮毛肚的年輕人嚇得一哆嗦,連滾帶爬地竄進屋裡。

小六子正往嘴裡塞的羊肉串“吧唧”掉進辣椒麵裡。他胡亂抹了把油嘴,突然掄起酒瓶砸在自己腦門上,玻璃碴混著血沫子濺了滿桌。“二爺!我小六子往後這條命……誰敢擋二爺的路,小六子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話沒說完就被沈典踹了個跟頭:“輪得到你表忠心?”轉頭自己卻“咣當”跪下了,膝蓋把地上的花生殼碾得咯吱響。

“你們總是這麼混日子,等著一口嗟來之食是行不通的。我是紮局的老月,不是消災的菩薩,讓你們這麼吃下去,我這點積蓄很快也會水儘山窮……既然出來混江湖,求人不如靠自己,你們還得自立自強。”

沈典、小六子等人麵目羞紅,低頭囁嚅:“到邑城三年多了,像我們這種地位卑微的小草鞋……根本找不到局眼(詐騙的目標和時機),有油水的專案都被上麵人把持著,連一點風兒都不漏。”

“人性本貪,這很正常……我給你們指條路吧,有一個局眼,我已經趟好了,你們去紮,我不抽成。”李蟬輕輕點點桌麵,小六子馬上上前倒酒。

“這怎麼好……”

“我有的是手段,不愁無局可紮。告訴下麵人,跟我做事,發財的日子還在後頭。”

“那是……那是……”

“我李蟬不會虧了弟兄們,但我這麼做,畢竟壞了規矩。萬一有人拿這事揪住不放,要潑我的臟水,打我的悶棍……”

“兄弟們便和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小六子將胸口拍得當當響。

“好,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與你說說局眼。”

“先謝過二爺了。”沈典在一旁不斷拱手。

“現如今,邑城縣的拆遷如火如荼,好多外地的老月踩過界,到邑城紮局,這種做法雖然不容於行規,但在利益誘惑下,光靠堵是堵不住的。鑒於沒有大規模成組織地到咱們這裡起衝突,都是零零碎碎,小打小鬨,所以大先生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不惹出大亂子,就且由他們去。這些老月(騙子)在邑城人生地不熟,全靠本地的混子、老榮等人給他們提供訊息,外地老月們利用自己的生麵孔紮了一些小局,不甚高明,漏洞百出。”

“求二爺給小的們,詳細說說……”

李蟬指尖蘸著酒水,在油膩的桌麵上畫了個三角形,酒漬在木紋裡洇出三道痕跡,“外地來的老月(騙子)分三撥到達,第一撥扮成投資商,在茶樓酒肆放風說要建什麼食品加工廠、酒廠、電子元器件廠。”

李蟬手指突然戳向小六子眉心:“上週工業路那家新開的粵菜館,包廂裡坐著的就是這夥人。他們高談闊論,四處招搖,散播出將某一片老居民區劃入廠址的訊息。待訊息發酵後,再排出第二撥人,他專找待拆遷區的居民,以合作套取拆遷款為名,哄著他們合作經營空殼貨站、維修廠、旅行社。知道為什麼選貨站維修廠嗎?因為按照新下發的相關拆遷補償檔案,商業用地比住宅多賠三成。這群老月(騙子)用一份現金入股,辦好真的合作經營手續,拿手續去套高利貸。沒明白過來的放貸公司還傻傻等著拆遷賺大錢,等明白過來的放貸公司找人追回錢款的時候,這群外地老月(騙子)早就跑沒影了。”

沈典突然倒吸涼氣:“難怪東郊突然冒出那麼多旅行社!”

“你們要當黃雀。”李蟬抽出根筷子插進花生殼堆,“將計就計,去這些外地老月(騙子)目標棚戶區裡找荒房危房無主房,假扮拆遷戶,一邊跟著這些外地老月白吃白喝,一邊套取第二撥人與你們合作經營的錢。

沈典眼睛發亮:“他們要驗房產手續可咋辦?”

李蟬彈飛一粒辣椒籽:“小六子有造假的手藝,你都忘了?”

“對啊!”沈典撫掌大笑。

“隻不過,你們要小心著點兒。”李蟬將一張停車收據拍在桌麵上,指甲劃過上麵一個潦草簽名——陶顯鋒。

“蟬二爺,這人是……”

“當心這個人,他是邑城本地一個私家偵探,之前幫一些礦老闆、工程老闆、社會人物處理過很多情情愛愛的爛攤子,在本地有些社會麵子,他和個彆外地老月(騙子)聯手,充當保人的角色,本地人不敢和陌生人合作的時候,他就扯虎皮做大旗地出現,謊稱這些外地老月(騙子)是邑城哪個工程老闆的親戚、同學、朋友,他願意當這個保人。以此打消本地人的顧慮。這是他的簽字,如果你們看到哪個合同上保人是他的簽字,要千萬小心,此人是個本地通,當心你們的身份露餡。”

“他就不怕那些老月(騙子)跑了之後,本地這些放貸的狠人找他算賬嗎?”小六子不解。

“估計早就想好了退路,八成是卷夠了錢,也要跑路。”沈典猜測道。

“然也。”李蟬幽幽一笑。

三天後
城中村出租屋。

破風扇吱呀轉著,二十多個小草鞋擠在八平米的房間裡。穿校服的阿亮正站在床上,聲情並茂地複述那番話,說到“保底分成”時突然卡殼。底下立刻有人接茬:“就像工地日結!”話音未落,馬上有人罵道:“你懂個屁,蟬二爺說的是要給咱們一份保障。”

一週後,地下賭場後巷。

“聽說了嗎?”紋身男子給同伴點煙,“蟬二爺那邊新立的規矩……”話沒說完就被捂住嘴。

“噓!彆亂說,蟬二爺剛來邑城,怎麼能叫立規矩呢,萬一傳到王寸耳朵裡……”

“我纔不認什麼王寸,隻有跟著蟬二爺,咱們才能出頭,誰敢擋蟬二爺的路,就是砸我的飯碗。”

“彆說出來啊,小心隔牆有耳。”兩人警惕地環顧四周。

雨後的街道上,水窪映著夕陽,像一麵麵破碎的鏡子。李蟬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彷彿一把出鞘的刀。李蟬笑而不語,指尖輕輕摩挲著茶杯——杯底沉著十幾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麵歪歪扭扭寫滿了各小草鞋的名字和鮮紅的指印。按著江湖慣例,李蟬已經有了另立一本《投名冊》的資格。

青紗燈籠在穿堂風中微微搖曳,韓笑襄手持紫砂壺,琥珀色的茶湯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茶香氤氳中,他抬眼望向李蟬:“半月來,你青子(銅錢,代指財物)散得乾乾淨淨,施恩佈德之事,老夫都聽說了,你想自己在本地拉起一票人馬,這無可厚非,但草鞋眾人魚龍混雜、良莠不齊,多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輩!施之以恩、誘之以利,不如臨之以威,無非是些‘一次性’用品,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用後扔掉便罷了。”

李蟬垂首:“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李蟬昔年也是草鞋出身,既然我能收之,便能教之、用之。”

“若是彆人說這話,我隻當胡吹大氣,但此話從你口中說出,我便信了五成。”韓笑襄輕撫茶盞。

窗外竹影婆娑,李蟬斟酌道:“李蟬初入邑城,如履薄冰。從前與宋閒、羅俏做些小局尚可,如今身居數十人的團隊,雖想再立新功,卻一時間不知如何下手……”

韓笑襄打斷他,“你師承已足,在紮局上我沒什麼可以教你的。”

“經驗,我缺少組織數十人在本地紮大局的經驗。”李蟬目光灼灼,“李蟬想請教大先生,如何結合本地實情,統籌這麼多人,確保大局運轉流暢。”

“隨我來。”韓笑襄帶李蟬走進書房,從黃花梨匣中取出一疊泛黃紙頁。紙上蠅頭小楷密密麻麻,記錄著幾次他在邑城周邊紮下得意之局的每個細節——從選“點”到布“托”,從“扯篷”(開局)到“收漿”(抽身)。

李蟬眼睛一掃便再也挪不開目光,他雙手接過,如獲至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其中關竅……妙哉!妙哉!”

“我那幾個徒弟,若有你這等天分……”韓笑襄搖頭苦笑,“折壽十年,我都不在乎,可惜我已經……”

“大先生……”

“你且看第三頁。”韓笑襄忽然傾身,“‘借勢’二字,纔是做局精髓。當年我們借的是……”

月上柳梢,韓笑襄忽然咳嗽起來。李蟬連忙遞上茶水。

“大先生,你說了半天話,一口水都沒喝……”

韓笑襄擺手:“不妨事。指窮於為薪,火傳也,老夫這些得意手段,若隻能帶進棺材裡……”他凝視李蟬,“不甘!不甘!”

此時院外傳來腳步聲。透過雕花窗欞,可見馬鄴正帶著幾個心腹穿過迴廊。韓笑襄壓低聲音:“我這幾個徒弟,雖然資質平平,但勝在……”

“忠心耿耿。”李蟬會意。

“我若撒手人寰,以你的本事……他們三個……望你看在我今日將多年心得和盤托出的情分上,留他們一條路……”

“大先生言重了。”李蟬莫名惶恐。

“邑城騙行是我多年心血,但收的三個徒弟無一個能擔大任,交到他們手裡,早晚分崩離析,我在地下難以瞑目。我第一次見你,便好似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咱們賭局,你能勝我,我心裡十萬分的歡喜。我若再有五年壽數,便能恩威並施,推著你和我的三個徒弟和睦共處,扶著你坐上頭把交椅。可我的病……都是命啊!”

韓笑襄輕輕摩挲紙頁:“蘇秦說六國,張儀戲諸侯。我多年讀書的心得,苦思冥想的做局之道……”他忽然攥住李蟬的手,“儘在其中,儘在其中,你莫負我,你莫負我。”

月光透過雲翳,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李蟬捧著書頁走出茶室時,聽見身後傳來韓笑襄的吟誦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李蟬離開清雅軒,剛走出去兩條街,便感覺到身後有人跟蹤。他不動聲色地拐進一條窄巷,腳步不緊不慢,耳朵卻敏銳地捕捉著身後的動靜,那人的腳步聲很輕,但間隔均勻,顯然是個老手。巷子儘頭是個岔路口,李蟬突然加快腳步,在拐角處一閃身,迅速脫下外套反穿,露出另一麵的深灰色。他從口袋裡摸出一頂鴨舌帽扣在頭上,又從路邊攤順了副眼鏡架在鼻梁上。就這麼幾秒鐘,他的形象已經判若兩人。跟蹤者追到岔路口,左右張望,一時失去了目標。就在他猶豫的瞬間,李蟬已經悄無聲息地繞到了他身後的一條小路上。借著路邊櫥窗的反光,李蟬看清了跟蹤者的樣貌。

李蟬故意踢倒路邊的一個空罐頭。“咣當”一聲響,跟蹤者猛地回頭,卻隻看見一個戴眼鏡的瘦高個低頭看報紙。等那人轉回去,李蟬已經穿過馬路,混入了對麵商場的人流。

十分鐘後,當跟蹤者還在附近街巷轉悠時,李蟬已經出現在他身後五米處,斜倚在一根電線杆上,好整以暇地點了支煙。火柴劃燃的聲響讓跟蹤者渾身一僵,緩緩轉身,正對上李蟬似笑非笑的眼睛。

“蟬……蟬二爺。”

“小六子,玩兒現了吧!”李蟬吐了口煙圈。

“我們擔心你,怕某些人去找大先生告你的刁狀,萬一大先生……”小六子撓了撓頭。

“大先生胸襟如海,三瓜倆棗的事,他豈會放在心上。正好,我也有事找你,隨我簡單吃一口,你選館子我結賬。”

“怎好讓蟬二爺破費。”

“少廢話。”

“您這邊請。”

德記汽鍋雞藏在老百貨公司後巷。門臉不過三米寬,褪色的紅漆招牌上“汽鍋雞”三個金字已有些斑駁。推開玻璃門,撲麵而來的是混合了草果、砂仁的濃鬱香氣,牆壁上貼著米色暗紋牆紙,雖有些泛黃卻不見油漬。

老闆娘親自引著二人進了最裡間的小包廂——六平米見方的空間,一張仿紅木圓桌配四把藤編靠背椅,牆角立著老式搖頭電扇。牆上掛著幅泛黃的《鬆鶴延年》印刷畫,玻璃台板下壓著幾張褪色的美食雜誌剪報。汽鍋端上來時還在咕嘟冒泡,土陶鍋蓋一掀,金黃油亮的雞湯上浮著幾粒鮮紅的枸杞。雞肉斬成均勻的小塊,皮下凝著晶瑩的膠質,用筷子輕輕一撥就骨肉分離。配菜是裝在青花邊白瓷碟裡的三樣:水靈靈的豌豆尖,切得極薄的宣威火腿片,還有一碟現炸的黃金酥,這是用雞油渣混著紅薯澱粉炸成的小食,咬下去滿口焦香。

“她……有沒有男人?”李蟬模棱兩可地問。

“誰?”小六子停住筷子。

“紅姐。”

“可不敢胡思亂想,哎呦,二爺!我的好二爺!滿邑城的女人,你都能惦記,就是不敢惦記紅姐。”

“這是為何?”

“玫瑰嬌豔,可也有刺啊!這些年來,惦記紅姐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結果不但铩羽而歸,更有甚者缺胳膊少腿。碰不得!碰不得!紅姐一心撲在事業上,明確放出風去不找男人,哪個不識趣的亂動腦筋,當心小命。”

“是不找男人,還是已經有了男人?”李蟬呷了一口雞湯。

“沒聽說紅姐和哪個男的走得近,紅姐的本行是婚娶騙,手下的婚托也都是女的。”小六子將頭搖成了撥浪鼓。

“我看不儘然。據我觀察,她的手背皴裂、指尖乾皺,這是經常洗衣留下的痕跡,她指甲修得圓潤,但甲床有細微磨痕,說明她頻繁做飯下廚。以紅姐在本地騙行的地位,她根本不可能乾這種活兒。你若不信,隨便找兩個女人,一個洗衣做飯,一個養尊處優,讓她們同時伸出雙手,你一看便知。除此之外,紅姐的兩隻耳朵上方均有細微的麵板色差,這是長期戴眼鏡留下的痕跡。但據我所見,紅姐平時從不戴眼鏡,就算是為了配合紮局,短期的妝造也不會留下這種痕跡。所以紅姐有兩幅麵孔,一幅是在騙行內,一幅在騙行外。騙行外很可能是一位賢妻良母。你幫我找人盯住她,找生麵孔、外地人。”李蟬從包裡掏出一個黑塑料袋放在桌上,小六子一看厚度,便知道裡邊最少有五萬。

“蟬二爺,查到又能怎麼樣?查不到又能怎麼樣?天涯何處無芳草……”

“弱水三千我隻取這一瓢。”

“萬一她真有男人了……”

“隻要人不死,就有機會,在愛情上,我從不妥協。”

“蟬二爺……”

“閉嘴!”李蟬撕下一隻雞腿,堵住了小六子的嘴。

第二天晚上,馬鄴約李蟬喝酒。

馬鄴的酒吧開在邑城老城區,招牌低調,門口隻掛一盞紅燈籠,內裡卻是金碧輝煌。李蟬推門進去時,馬鄴正坐在吧檯邊,手裡晃著一杯威士忌,見他來了,咧嘴一笑:“蟬二爺,賞臉!”

李蟬在他對麵坐下,馬鄴推過來一杯酒:“嘗嘗,蘇格蘭的,正經貨。”

“馬哥費心了。”李蟬沒動那杯酒,淡淡地笑笑。

馬鄴“嘖”了一聲,故作親熱地攬住李蟬的肩膀:“兄弟,你這人就是太正經!大先生器重你,我們這些老兄弟也替你高興,可你整天繃著個臉,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像什麼話?該不會你和那個羅俏……是一對?”

李蟬不動聲色地撥開他的手:“雁尾子(騙子團夥)裡不談男女之情,這是我的規矩。”

“巧了,我給你介紹了一個姑娘,剛好不是行裡人。”馬鄴大笑,“剛畢業的護士,家裡條件不錯,就想找個年輕有為的‘企業家’。”

李蟬搖頭:“我沒興趣。”

馬鄴臉色一沉,隨即又堆起笑容:“蟬二爺,我都跟人家姑娘說好了,你好歹見一見?我馬鄴在邑城混了這麼多年,還沒被人駁過麵子。”

話說到這份上,李蟬知道再推辭就是撕破臉,隻得點頭:“行,見一麵。”

馬鄴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才對嘛!明晚七點,金輝私人影院,3號包廂,我都安排好了。”

2007年的邑城,私人影院還是個新鮮玩意兒。金輝影院開在新城區,裝修考究,每個包廂都是獨立的小房間,隔音極好,沙發寬大柔軟,是年輕男女約會的熱門去處。

李蟬推開3號包廂的門時,裡麵已經坐著一個女人。她穿著淺色連衣裙,長發披肩,側臉在熒幕的微光下顯得格外清秀。聽到開門聲,她轉過頭,衝李蟬微微一笑:“你好,我是方曉語。”

“李蟬。”他簡短地回應,在她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刻意保持了一段距離。

熒幕上放著一部老港片,槍戰戲正酣,但兩人都沒在看。方曉語低頭擺弄著手指,聲音輕柔:“馬哥說你是做生意的?”

“嗯,小本買賣。”李蟬隨口應付,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她的雙手——指甲修剪得很短,指節分明。

“我在社羣衛生所上班,剛下班就過來了……”她說著,臉頰微紅,身子往李蟬這邊靠了靠,“馬哥說你人很好,這空調溫度有點低,我……我有點冷。”

她的呼吸帶著淡淡的甜味,像是某種香水,就在她的頭即將靠上他肩膀的瞬間,李蟬猛地抬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她的袖口裡,藏著一支針管。

“護士,會噴這麼濃的香水?”李蟬神色一冷。

“真是狡猾如狐。”方曉語的眼神瞬間變了,她手腕一翻,針尖直刺李蟬咽喉!李蟬側頭避過,另一手擒住她的肘關節,用力一擰。她悶哼一聲,針管脫手,但膝蓋猛地頂向李蟬腹部。李蟬後撤半步,她的高跟鞋鞋尖擦著他的襯衫劃過,在真皮沙發上劃出一道裂痕。

“誰派你來的?”李蟬冷聲問。

方曉語不答,從腰間抽出一把細長的解剖刀,刀鋒在熒幕的閃光中泛著寒光。她欺身而上,刀尖直取李蟬心口!包廂空間狹小,隻能以短打應對。李蟬抓住她的手腕,借力一拽,將她整個人摔在沙發上。但她反應極快,翻身而起,刀鋒劃過李蟬的手臂,帶出一道血線。方曉語一聲冷笑,再次撲來。這次李蟬沒再留手,一記手刀劈在她持刀的手腕上,刀“當啷”落地。她吃痛後退,卻突然從發髻中拔出一根細針,刺向李蟬的頸側!

李蟬閃避不及,針尖擦過他的麵板,半管不明液體注入他的體內。李蟬正蹬腿,踹倒方曉語,方曉宇手中的針管在地上,方曉語顧不得再次動手,拉開包廂門衝了出去。李蟬想追,但唯恐針劑有毒,隻能穩住身形,撿起地上的針管,撥打宋閒的手機,讓他快來支援。

半個小時後,李蟬走出縣人民醫院。經檢驗,那針管裡不是毒藥,而是注射用葡萄糖,說明這次隻是警告!

與此同時,韓笑襄的書房裡,檀香嫋嫋。馬鄴赤著上身跪在青石地上,後背的肌肉繃得鐵緊。紅姐和王寸站在一旁,臉色發白。

“啪!”

荊條抽在皮肉上的聲音清脆刺耳,馬鄴的後背立刻浮起一道血痕。韓笑襄的手很穩,第二下、第三下接連落下,血珠順著脊梁骨滾下來,滴在地板上。

“恨不恨?”韓笑襄問。

“不敢恨。”馬鄴咬牙。

“服不服?”韓笑襄再問。

“不服!”馬鄴猛地抬頭,眼睛裡全是血絲,“憑什麼對一個外人那麼好?施恩傳藝,扶持他上位,我們從小就跟了您,跟了幾十年了?您老糊塗了!”

“啪!”

這一下抽得極重,馬鄴悶哼一聲,額頭抵在地上,冷汗混著血水往下淌。

紅姐“撲通”一聲跪下:“師父!馬鄴性子直,您饒他這回!”

王寸也跪下來:“師父,馬鄴再渾,也是咱們自己人……”

韓笑襄冷笑:“自己人?自己人差點壞了我的大事!跟了我幾十年,也沒見你長出多少腦子!”

他扔下荊條,從書架上取下一份報紙,甩在馬鄴麵前。頭版頭條赫然是《“雷霆行動”持續發力,著力打擊詐騙犯罪》,旁邊配著幾個戴手銬的江湖老騙子的照片。

“看看!都看看!”韓笑襄的手指戳在報紙上,“‘江北王’張德海,上個月在鄭州落網;‘鐵算盤’劉金標,判了十五年!你們以為邑城是法外之地?”

“他們算什麼東西,論本事也配和您相比?您這杆大旗,走南闖北飄了幾十年,什麼風浪沒遇上過,都是平蹚。”王寸對報紙上的內容不屑一顧。

“你也是個不長腦子的……”韓笑襄聞言,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緊報紙,青筋暴起如老樹盤根。他深吸一口氣:“《淮南子》有言,‘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你們可知這‘與世推移’四字的分量?”

他猛地將報紙拍在案幾上,茶盞被震得叮當作響:“黃河決堤,將魚蝦翻上沙灘,驚濤之下可會分辨你是鯉魚還是蛟龍?山洪暴發,橫掃山中生靈,摧枯拉朽之下可會管你是猛虎還是羔羊?”韓笑襄那雙渾濁的眼睛突然精光暴射,挨個掃過三個徒弟:“在時代的車輪前,任你是金螳螂還是鐵螳螂,終究都是螳螂!”

話音未落,韓笑襄突然麵色漲紅,右手不自覺地揪住胸前衣襟。紅姐見狀急忙撲上前去,從韓笑襄兜裡翻出小藥瓶,倒出兩粒藥。王寸趕緊捧來溫水,卻被老人一把推開。

“師……師父息怒。”紅姐邊喂藥邊輕拍其後背,馬鄴也顧不得背上血痕,跪著膝行過來,用袖子去擦老人額頭的汗。

韓笑襄仰在太師椅上緩了許久,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朽木……朽木……不可雕也。”他顫抖的手指指向書房角落的保險櫃,“去……把第三格的檔案拿來。”

當紅姐取出那疊東南亞地產資料時,三個徒弟這才恍然大悟,韓笑襄慢慢喘勻了氣:“本不願與你們說得太多,可又怕你們三個榆木腦袋壞了事情,罷了,說些你們能理解的。近兩年,國家對詐騙的打擊力度越來越大,傳統的騙術,多依賴麵對麵施展,風險越來越大,很快就要行不通了。他敲了敲桌麵,“眼下網際網路和手機發展太快,未來十年還會更快,騙術必須升級,隔著螢幕,不見麵也能紮局。”

韓笑襄拉開抽屜,取出一張東南亞地圖:“我計劃帶你們去泰國或者緬甸,紮根之後,回過頭來紮國內的局,這叫金蟬脫殼。另外,黃金虎是什麼人,你們是瞭解的,他被騙得傾家蕩產,豈會善罷甘休?蟄伏一年半載,勢必捲土重來。”韓笑襄冷笑,“這個李蟬就是咱們的擋箭牌,要把他迅速樹成邑城騙行的大旗,躲在暗處伺機報複的黃金虎就算紮刀子,也先紮到他的身上,這叫禍水另引。最後,路經緯的死,表麵風平浪靜,暗地裡一定有人在查,李蟬作為邑城騙行的當家人,這黑鍋他不背,誰來背?這叫李代桃僵。邑城這塊地盤,咱們要儘快脫手。李蟬名聲越響,咱們就越安全。”

紅姐恍然大悟:“大先生的意思是……咱們捧李蟬上位,讓他吸引火力,咱們暗中準備撤離?”

“不錯。”韓笑襄點頭,“不僅要捧他,還要儘快幫他接手邑城的生意。等最後一局做完,咱們立刻抽身。”

王寸皺眉:“可李蟬不傻,他會甘心當替死鬼?”

“所以你們三個……”韓笑襄的目光掃過他們,“不僅不能擋他的路,還要推他一把。讓他覺得,你們是真心服他。”

馬鄴趴在地上,血糊了一背,此時卻突然笑了:“大先生……我懂了。”

韓笑襄彎腰問他:“疼不疼?”

馬鄴搖頭:“不疼。”

“記住今天的疼。”韓笑襄拍了拍他的肩,“將來在東南亞,咱們的生意,比現在大十倍。”

馬鄴掙紮著要站起來,韓笑襄突然抄起荊條:“彆動!”

“大先生……”

“聽!”韓笑襄一指門外,走廊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帶路的是小六子,跟在後麵的是李蟬。

“蟬二爺,您可千萬不敢說是我講的……”

“知道了。”

“要我說,您就彆管了,馬鄴平日裡狂得沒邊,捱上一頓打,正好殺殺他的氣焰!”

“小六子,你說的這是什麼混賬話。入夥時發的誓都忘了?金刀映血光,烈酒燙愁腸。同飲三生誓,分憂九死扛。江湖舟共濟,風雨命相償。若負今朝義,千刀剮骨涼。自家兄弟正在捱打,自己卻在這幸災樂禍?”

小六子沒來得及犟嘴,李蟬已經走到樓梯拐角,小六子停住腳步,沒敢跟上去,李蟬一個箭步上前,立在書房門外:

“李蟬求見大先生。”

“進來!”韓笑襄抬手又抽了馬鄴兩下。

李蟬推門而入,正看見荊條抽在馬鄴血肉模糊的背上。他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攥住韓笑襄的手腕:“大先生且慢!”

韓笑襄眼中寒光一閃:“怎麼?蟬二爺要來當和事佬?他同室操戈,壞了行裡的規矩!”

“不敢。”李蟬鬆開手,突然咧嘴一笑,“這事本就是我的錯,馬哥好心為我介紹姑娘,排遣寂寞,我酒後失態,對人家動手動腳,姑娘正當防衛,算不得馬哥的不是。”

書房裡霎時靜得能聽見血滴落地的聲音。紅姐瞪圓了眼睛,王寸的嘴角抽了抽,馬鄴更是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盯著李蟬。

韓笑襄慢慢轉著手中的荊條:“哦?動手動腳?”

李蟬麵不改色:“那姑娘著實漂亮,李蟬單身多年,一時把持不住。”

“啪!”荊條突然抽在書案上,震得茶盞一跳。韓笑襄冷笑道:“瞪著眼睛信口雌黃!你當我是三歲小兒嗎?”

李蟬不慌不忙整了整袖口:“大先生愛聽京戲,可聽過:少兒女閨房戲語怎當真?裝聾作啞纔是做阿翁。莫學那市井徒爭閒氣,將相和方顯帝王胸襟!”

“這是《醉打金枝》,郭曖醉打昇平公主,唐代宗反倒勸郭子儀‘小兒女閨房之言,何足聽也’。”

李蟬抬眼直視韓笑襄:“咱們這行當,有時候糊塗些,反倒有益大局。”

檀香在青銅爐裡燒出一聲輕響。韓笑襄盯著李蟬看了半晌,忽然將荊條往地上一擲:“都滾吧。”

出了書房,馬鄴一把抓住李蟬的手臂,血手印烙在西裝袖管上:“蟬二爺,這份情……”

“馬哥言重了。”李蟬輕輕掙脫,掏出塊方巾按在馬鄴背上,“城南劉大夫專治外傷……”

紅姐忽然攔住去路,丹鳳眼裡閃著精光:“您的智計、膽識、胸懷,我們佩服,日後蟬二爺但有差遣,儘管開口。”王寸雖不說話,卻也重重點頭。

李蟬連連擺手:“諸位折煞我了。邑城這片天,永遠是大先生撐著。”

走廊儘頭,小六子探頭探腦地張望。李蟬走過他身邊時,順手彈了他個腦崩兒:“愣著乾什麼?還不去開車!我送一趟馬哥。”

“不用,我自己開車。”

“都傷成這樣了,還開什麼車,坐我的車吧。”李蟬一再邀請,馬鄴盛情難卻,被架上了李蟬的車。

“那就添麻煩了,我得去狗場辦點事。”馬鄴不敢靠左,隻能斜倚在車門上。

“小六子,開慢點。”

“好嘞。”

郊外的土路顛簸得厲害,小六子開得再慢也免不了搖晃。馬鄴斜靠在車門上,右腿不敢著力,每次顛簸都讓他嘴角抽搐一下。李蟬遞過一支煙,馬鄴擺擺手,從懷裡掏出自己的雪茄。

“快到了。”馬鄴咬著雪茄含混地說。

車子拐過一片楊樹林,前方出現一堵三米高的磚牆,牆頭纏著帶刺的鐵絲網。牆外雜草叢生,要不是馬鄴指路,根本看不出這裡還有條車道。小六子按了兩下喇叭,鐵門緩緩開啟。車燈照進去的瞬間,此起彼伏的犬吠聲像潮水般湧來。不是普通的狗叫,而是那種從胸腔深處發出的、帶著血腥味的低吼。

“我這兒的狗,最常見的是德牧。”馬鄴得意地噴出一口煙,“多數是特意從俄羅斯弄來的高加索,還有幾條藏獒。”

車燈掃過一排排鐵籠,每條狗都有人大腿那麼高。它們不吠的時候反而更可怕,就那樣沉默地盯著人看,眼睛在黑暗裡泛著綠光。

李蟬注意到有些籠子特彆大,裡麵不止關著狗。第一個籠子裡蜷縮著個穿西裝的胖子,渾身是血,一條高加索犬正慢條斯理地舔著他的光頭。

“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外地老月。”馬鄴輕描淡寫地說,“先用投資的名義造勢拆遷,騙本地棚戶區的人和他搞合作經營,他出現金本地人出房產,說是住宅轉商用,賠償多三成,然後他用合作經營的手續來我這裡套高利貸,手下人沒腦子,就給他放了款。要不是我追得及,就讓他跑了。”

第二個籠子裡,一個年輕人被鐵鏈拴在角落,麵前放著個裝滿狗糧的盆。旁邊三條杜高犬虎視眈眈,隻要他伸手去拿食盆,狗就撲上去撕咬。年輕人的右手血肉模糊,纏著臟兮兮的布條。

“這是……”

“職業背債人。”馬鄴冷笑,“他們不怕死,但並不意味著他們不怕疼!錢我是追不回來了,該讓他們遭的罪,一點都不能少。”

車子停在院子中央。馬鄴艱難地下車,拄著李蟬遞來的柺杖,一瘸一拐地往最裡麵的鐵皮屋走。路過一個特大號籠子時,裡麵突然傳來沙啞的喊聲:

“馬爺!馬爺我錯了!”

籠子裡鎖著兩個人。一個被鐵鏈吊著,腳尖勉強夠著地麵,臉上布滿結痂的傷口,右眼腫得睜不開。另一個裸露的胸膛上布滿煙頭燙出的傷疤。

“陳文輝,陶顯鋒。”馬鄴用柺杖敲敲籠子,“一個吃裡扒外,一個狼子野心,合起夥來搞我的錢。”

陳文輝突然撲到籠邊,鐵鏈嘩啦作響:“馬哥!是陶顯鋒……他是主謀……我也是被他矇蔽……”

馬鄴的柺杖猛地捅進籠子,戳在陶顯鋒嘴上:“閉嘴。”他轉向李蟬:“看見沒?這就是我養的好狗。”

李蟬盯著籠子裡血肉模糊的兩人,輕聲道:“這事大先生和我說過。陶顯鋒和陳文輝搞你的錢,也與我和大先生的賭鬥有關。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幫他倆求個情。”

“你和大先生沒賭鬥的時候,他們已經搞過一次了,後麵再玩兒這一套,可謂是駕輕就熟,敢搞我的錢……”馬鄴怒極反笑,笑得傷口都滲出血來。他指著院子角落,那裡幾個壯漢正在處理一條死狗。一人按著狗頭,另一人用砍刀剁下狗腿,血濺得到處都是。

“有的人和狗是一樣的。”馬鄴湊近李蟬,雪茄的煙噴在他臉上,“隻要咬了主人一次就會咬第二次。這樣的狗留不得。”

半小時後,李蟬告辭,馬鄴送他上車,二人回手作彆。

就在車輛駛離的瞬間,狗籠方向突然傳來陶顯鋒撕心裂肺的喊聲:

“是他?是他!馬爺!馬爺!我有重要訊息彙報!我要將功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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