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片苔蘚 第3章
蛋殼上的斑點
後半夜的風帶著股鐵鏽味,颳得瞭望塔的鐵皮屋頂哐哐響,像有人在上麵打鼓。林夏縮在閣樓角落的乾草堆裡,翻來覆去睡不著。金屬箱就放在旁邊,她每隔半小時就得爬起來摸一下箱壁,確認低溫層還在工作
——
那玩意兒的指示燈跟手機電量似的,說紅就紅,一點不跟你商量。
“吱呀
——”
閣樓的木板門被推開條縫,一道手電筒光掃過來,在牆上投出個晃悠的光圈。林夏嚇得一激靈,手立馬摸向枕頭底下的匕首,卻聽見老鄭的聲音:“醒著?”
她鬆了口氣,坐起來揉揉眼睛。老鄭舉著個改裝過的手電筒,燈頭是用罐頭盒底做的,照出的光黃澄澄的,像塊融化的黃油。“朱鹮有點不對勁。”
老頭往閣樓深處努努嘴,“那隻叫小七的,今晚冇進窩,蹲在木箱上發呆呢。”
林夏心裡咯噔一下。朱鹮是群居鳥類,尤其夜間喜歡擠在一起取暖,單獨待著多半是出了問題。她趕緊套上外套,跟著老鄭往閣樓裡走,腳下的乾草發出沙沙聲,像踩碎了一地餅乾渣。
小七果然蹲在最裡麵的木箱上,背對著他們。月光從塔頂的破洞裡漏下來,剛好照在它的尾羽上,那幾根標誌性的硃紅色羽毛冇了往日的光澤,蔫得像被雨淋過的紅綢帶。
“小七,過來。”
老鄭的聲音放得很柔,像哄小孩似的,“爺爺給你留了玉米碴子。”
小七冇動,隻是偏了偏頭,露出側臉。林夏這才發現,它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喙尖還沾著點黑色的黏液,看著像吐過。
“它吐了?”
林夏蹲下來,想看得更清楚些,卻被老鄭一把拉住。
“彆靠太近。”
老頭的聲音透著警惕,“前陣子有隻麻雀就是這樣,先是發呆,然後吐黏液,第二天就硬了。”
他頓了頓,往角落裡的木箱指了指,“那裡麵有我攢的草藥,你幫我找找有冇有治嘔吐的。”
林夏點點頭,藉著老鄭的手電筒光翻那個破木箱。裡麵堆著各種曬乾的植物,有的帶著鋸齒狀的葉子,有的結著紫色的小果子,全用舊報紙包著,上麵用鉛筆寫著歪歪扭扭的名字。她翻到最底下,發現個貼著
“止吐草”
標簽的紙包,打開一聞,一股辛辣味直沖鼻子,跟芥末似的。
“是這個嗎?”
她舉起來問。老鄭湊過來看了看,點頭說:“對,這玩意兒以前給野雞用過,管用。”
他接過紙包,從口袋裡掏出個小瓷碗
——
碗邊缺了個口,看著像古董
——
倒了點水進去,把草藥捏碎了泡著。
小七突然
“咕”
地叫了一聲,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它展開翅膀抖了抖,林夏這纔看見,它肚子底下的羽毛沾著點白色的東西,湊近了才發現是蛋殼碎片。
“它下蛋了?”
林夏的聲音都變了調。她在資料裡見過,朱鹮每年隻繁殖一次,每次最多下兩枚蛋,這五年蒼莽山就冇見過新蛋。
老鄭也愣了,舉著的手電筒差點掉地上。“不可能……
上個月看它肚子還冇鼓起來。”
老頭快步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掀開小七的翅膀,倒吸一口涼氣,“真下了!在木箱縫裡卡著呢!”
林夏趕緊湊過去。木箱和木板的縫隙裡,果然卡著個蛋,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蛋殼是淡淡的青灰色,上麵沾著幾根羽毛。小七緊張地用喙啄了啄老鄭的手,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像護著寶貝的小孩。
“輕點,輕點。”
林夏按住老鄭的手,從口袋裡掏出塊乾淨的紗布
——
那是她包種子用的
——
慢慢把蛋從縫裡摳出來。蛋殼冰涼,還帶著點小七的體溫,她的心跳得跟打鼓似的,生怕一使勁捏碎了。
“拿手電筒照照。”
她屏住呼吸說。老鄭趕緊把光圈打過來,林夏捧著蛋轉了半圈,笑容突然僵在臉上。
蛋殼側麵有塊不規則的白斑,不是臟東西,是從裡麵透出來的,像結了層霜。更要命的是,白斑邊緣還有幾個針尖大的小黑點,密密麻麻的,看著像發黴的麪包。
“這是……
鈣化?”
林夏的手指有點抖。她在實驗室見過鳥類蛋殼鈣化的樣本,多半是因為缺鈣,或者環境裡有重金屬汙染。但這黑點是什麼?她從來冇見過。
老鄭的臉色沉得像鍋底。“前兩年也下過一次蛋,”
他蹲下來摸了摸小七的背,“也是這樣,冇等孵出來就臭了。趙野把蛋殼埋在苔蘚地裡,說給土地當肥料。”
小七突然低下頭,用喙輕輕蹭了蹭林夏手裡的蛋,發出委屈的叫聲。林夏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趕緊把蛋放進墊著乾草的小木箱裡,又往箱底鋪了層紗布。“得保持溫度,”
她抬頭看老鄭,“最好能弄到三十七八度,跟人體溫差不多。”
“我去燒點熱水。”
老鄭轉身就往樓下走,柺杖敲得木板噔噔響,“樓下有個保溫桶,以前景區賣泡麪用的,能湊合用。”
林夏守著小木箱,看著小七跳進箱子裡,小心翼翼地把蛋攏在肚子底下。月光透過塔頂的破洞照進來,剛好落在蛋殼的白斑上,那幾個小黑點在光線下看得更清楚了,像撒了把黑芝麻。
“彆擔心。”
她輕輕摸了摸小七的背,羽毛比看起來硬實,像曬乾的玉米葉,“這次一定能孵出來。”
話雖這麼說,她心裡一點底都冇有。這蛋殼上的斑點太奇怪了,不像是普通的鈣化。
樓下突然傳來趙野的聲音,嗓門大得能把屋頂掀了:“老鄭!你燒熱水乾啥?絆索響了?”
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閣樓的門被猛地推開,趙野衝了進來,手裡還舉著弓箭,弓弦上的彩色布條還在晃。
“嚷嚷啥?嚇著朱鹮了!”
老鄭瞪了他一眼,手裡端著個冒熱氣的保溫桶,“小七下蛋了!”
趙野手裡的弓
“哐當”
掉在地上,眼睛瞪得像銅鈴。“下蛋了?真的假的?”
他幾步衝過來,差點踩到老鄭的柺杖,“我看看,我看看!”
“站遠點!”
林夏和老鄭異口同聲地說。趙野趕緊往後退了兩步,腳底下的乾草被他踩得亂七八糟,像被大象碾過的草坪。
林夏把小木箱往他那邊推了推:“你看蛋殼上的斑點,是不是不對勁?”
趙野蹲下來,藉著月光仔細看。他的眉頭一點點皺起來,像擰成了麻花。“這黑點……
上個月在冷杉樹皮下見過類似的。”
他撓了撓頭,“我以為是樹汁凝固了,冇當回事。”
“樹皮下?”
林夏心裡一動,“什麼樣的冷杉?具體在哪?”
“就是靠近苔蘚地的那幾棵,”
趙野指了指塔外的方向,“樹乾上有好多裂縫,裡麵塞著些黑色的粉末,跟這蛋殼上的黑點差不多。”
他突然一拍大腿,“糟了!我今天補鐵絲網的時候,看見那幾棵樹的樹皮掉了一大塊,露出裡麵的蟲子!”
“蟲子?”
林夏追問,“什麼樣的蟲子?”
“白色的,跟蛆似的,但是比蛆細,爬得飛快。”
趙野比劃著,“我當時用石頭砸死了幾隻,冇在意。現在想想,那蟲子說不定是啃樹皮的罪魁禍首。”
老鄭突然
“哎呀”
一聲:“壞了!我前幾天給冷杉澆水,用的是山澗裡的水!”
老頭的臉色瞬間白了,“那水這陣子看著有點渾,我還以為是下雨攪的……”
林夏的心沉到了穀底。她抓起手電筒,轉身就往樓下跑:“我去看看水樣!”
趙野和老鄭趕緊跟上來,三個人的腳步聲在空蕩的瞭望塔裡迴盪,像在敲鑼打鼓。
一樓的牆角堆著幾個塑料桶,是老鄭存水用的。林夏拿起個乾淨的玻璃杯,從最近的桶裡舀了半杯。水看著還算清,但杯壁上很快掛了層淡淡的白膜,像牛奶冇洗乾淨。她用手指沾了點,撚了撚,滑溜溜的,還有點黏。
“這水有問題。”
她肯定地說。正常的山澗水不會這麼黏,這手感像稀釋過的膠水,“趙野,你說的冷杉在哪?現在就帶我去看。”
“現在?”
趙野看了看窗外,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樹林裡還是黑壓壓的一片,“外麵不安全,拾荒者說不定還在附近晃悠。”
“等天亮就晚了!”
林夏急了,把水杯往桌上一放,“這水裡的東西要是汙染了苔蘚地,不光朱鹮的蛋保不住,連那幾株卷柏都得死!”
老鄭拄著柺杖往門口走:“我跟你們去。我熟路,夜裡也能走。”
趙野冇轍,從牆角拿起兩把砍刀,一把塞給林夏,一把自己彆在腰後。“拿著,夜裡樹林裡有變異鼠,個頭跟貓似的,見了人就咬。”
他又從揹包裡掏出個礦燈,往林夏頭上一扣,“這玩意兒續航強,比你那破手電筒靠譜。”
礦燈的光柱刺破黑暗,照得前方的路亮堂堂的。林夏跟著趙野往冷杉林走,腳下的泥地被露水浸得稀軟,每走一步都陷進去半隻腳,像踩在棉花糖上。老鄭跟在後麵,柺杖探路的聲音在寂靜的樹林裡格外清晰,篤,篤,篤,像在數著步數。
“就是前麵那幾棵。”
趙野突然停下,礦燈光柱打過去。三棵冷杉歪歪扭扭地站在苔蘚地邊緣,樹乾上果然有好幾道裂縫,最大的一道能塞進拳頭,樹皮像被剝開的香蕉皮,捲成一團掛在上麵。
林夏走過去,蹲在裂縫前,打開礦燈往裡麵照。裂縫深處有層黑色的粉末,像被踩扁的螞蟻,還有幾條白色的蟲子在裡麵蠕動,細得像棉線,爬起來一弓一弓的,速度快得嚇人。
“是蠐螬的變異種。”
她皺著眉說。普通蠐螬是白色的胖蟲子,冇這麼細,也冇這麼活躍,“它們啃食樹皮的時候,會分泌這種黏液,汙染水源和土壤。”
趙野用砍刀撬開一塊樹皮,裡麵密密麻麻爬滿了白色蟲子,看得人頭皮發麻。“這玩意兒繁殖這麼快?”
他上個月來檢查的時候,明明隻看見幾隻,“跟拚多多砍一刀似的,越砍越多?”
林夏冇心思開玩笑,她用樹枝挑了隻蟲子,放在手心看。蟲子被戳了一下,突然噴出點透明的液體,在手心裡留下道黏黏的痕跡。“這液體就是汙染源,”
她肯定地說,“朱鹮喝了被汙染的水,下的蛋纔會有斑點。再這樣下去,彆說孵小鳥,連大鳥都得中毒。”
老鄭突然咳嗽起來,咳得腰都彎了,用柺杖撐著地麵纔沒摔倒。“前陣子我也覺得水不對勁,”
他喘著氣說,“喝了總覺得嗓子發黏,還以為是年紀大了……”
“您也喝了?”
林夏趕緊扶住他,“有冇有覺得頭暈或者噁心?”
老鄭擺擺手:“冇事,我喝得少,大部分時候喝的是收集的雨水。”
他指著冷杉樹後麵,“山澗在那邊,源頭是個泉眼,說不定泉眼那邊出了問題。”
林夏看向趙野:“能去泉眼看看嗎?”
趙野往山澗的方向看了看,樹林在那邊變得茂密,黑黢黢的像個張開的大嘴。“那得穿過一片灌木叢,裡麵有不少絆索是我以前設的,怕迷路。”
他頓了頓,“不過你要是想去,我帶你去。”
“現在就去。”
林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越早找到汙染源,朱鹮和蛋就越安全。”
往泉眼走的路比想象中難走。灌木叢裡纏著好多廢棄的鐵絲網,是以前保護區圍欄杆用的,現在鏽得像團爛麪條,卻還挺結實,好幾次勾住了林夏的褲腿。趙野走在前麵開路,用砍刀把擋路的樹枝劈斷,動作麻利得像劈柴。
“小心腳下。”
他回頭提醒林夏,“這裡的泥地下麵有空洞,上次有隻野豬掉進去,半天爬不上來,叫得跟殺豬似的。”
林夏點點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礦燈的光柱照在地上,能看見好多細小的腳印,像老鼠的,但比老鼠的大兩倍。“這就是你說的變異鼠?”
她指著腳印問。
“嗯,”
趙野頭也不回地說,“這玩意兒賊得很,專偷糧食,還會啃電線。上次把我太陽能板的線咬斷了,害得我三天冇充上電,對講機跟磚頭似的。”
老鄭跟在後麵,走得有點喘,但冇吭聲,隻是柺杖敲地的聲音越來越急。林夏回頭看了他一眼,老頭的臉色不太好,額頭上全是汗,即使在清晨的涼風中也冇乾。
“鄭大爺,要不您在這兒等著?”
她提議,“我們去去就回。”
老鄭擺擺手:“冇事,我還冇老到走不動路。”
他喘了口氣,“那泉眼是我當年參與挖的,裡麵有啥情況我比你們清楚。”
走了大概半個多小時,前麵的灌木叢突然稀疏起來,隱約能聽見流水聲。趙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放慢腳步,像隻貓似的往前挪。林夏和老鄭趕緊停下,屏住呼吸。
泉眼在塊大石頭底下,水流從石縫裡滲出來,彙成個小水窪。但現在水窪裡的水泛著層白沫,像倒了洗潔精,周圍的草都枯黃了,跟被火燒過似的。更嚇人的是,水窪邊爬著好多白色的蟲子,就是剛纔在冷杉樹皮裡見過的那種,密密麻麻的,看得人渾身發癢。
“我的娘哎。”
林夏忍不住罵了句。這哪是泉眼,簡直是蟲子窩。
趙野撿起塊石頭,往水窪裡扔過去。石頭剛落水,水麵就炸開了鍋,無數蟲子湧過來,瞬間把石頭裹住,看著像個會動的白球。
“這玩意兒怕啥?”
趙野皺著眉問,“火?還是藥?”
“不知道。”
林夏蹲下來,仔細觀察那些蟲子。它們好像很怕光,礦燈照到的地方,蟲子會往陰影裡躲,“但它們肯定怕乾燥,你看離水遠的地方就冇有。”
老鄭突然指著石頭縫:“你們看,那是什麼?”
林夏和趙野趕緊湊過去。石頭縫裡卡著個東西,看著像塊破布,上麵沾著好多黑色的粉末,和冷杉樹皮下的粉末一模一樣。趙野用砍刀把它勾出來,是塊塑料布,上麵還印著個模糊的
logo,像某個化工廠的標誌。
“是拾荒者倒的廢料?”
趙野的聲音冷得像冰,“這幫孫子,為了省事什麼都敢往泉眼裡倒!”
林夏捏起一點黑色粉末,放在鼻子前聞了聞,一股刺鼻的酸味,像壞掉的醋。“這是某種化學廢料,”
她肯定地說,“蟲子吃了這個才變異的,還能加速它們繁殖,跟給它們餵了催化劑似的。”
“那現在咋辦?”
趙野急了,“泉眼被汙染了,苔蘚地和冷杉都得完蛋,朱鹮也……”
“有辦法。”
林夏打斷他,眼睛亮了起來,“我的種子庫裡有種水葫蘆,是改良過的品種,能吸收重金屬和化學物質,長得還快,跟雜草似的,不過得在乾淨的水裡培育。”
她看向趙野,“你們這兒有塑料桶嗎?越多越好。”
趙野愣了一下,突然一拍大腿:“有!遊客中心廢墟裡堆著好多,以前裝消毒液的,都是大桶!”
他轉身就往回走,“我現在就去搬,你趕緊準備種子!”
“我也去幫忙。”
老鄭拄著柺杖,趕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