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城寨之圍城]雀焚籠 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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餌
她想象了很多年,冇想到是這樣一雙眼。
她偷偷地將窗簾扒開一條縫,看見男人倚在車邊抽菸的樣子。姿態,神情,和記憶裡冇有差彆。
她永遠記得十二年前的那天,她放學後去了爸爸的出租屋裡給他過生日,從城寨一路來到油麻地。蛋糕放下,爸爸給了她一張錢,讓她下樓買兩份外賣。樓下的燒鵝飯很好吃,排隊的人很多,黎鶻等了好一會兒。回去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屋子外麵站著的一幫子混混,各個提著長刀,凶神惡煞。
城寨裡長大的孩子對這個畫麵過於熟悉,她立刻意識到爸爸惹了不好惹的傢夥。她冇有片刻停留,而是拎著兩袋燒鵝飯繼續往上層走。接著從樓道裡翻出去,踩著外麵的管道來到了爸爸所在的屋子旁。
生日蛋糕被掀翻在地,蠟燭點燃了屋內的雜物,爸爸早就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而他身邊還躺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不知何時偷偷跟著她出門的妹妹。
她嚇得一腳冇踩穩,整個人摔下了樓,最後映入眼簾的,是站在門口的凶神惡煞的領頭人。
此時的她對於那張臉再熟悉不過了,她在他死時,送上了一支玫瑰。
屋子很快火光沖天,街坊們四下竄逃,其中有人攙扶起摔落在垃圾堆上的她。好在火勢冇有蔓延,消防到來了半小時就撲滅了大火,隻有屋子裡燒了個一乾二淨,留下兩具焦屍。
她躲在人群裡瑟瑟發抖,等待著警車呼嘯的聲音。那群混混不知聽了什麼吩咐,囂張到甚至冇有離開,在大街上跟警察大聲喊叫。為首的警察吩咐手下掏出了手銬,準備把那些人全部帶走盤問。
黎鶻想要衝上去告訴所有人,她目睹了一切,她知道誰是凶手,她可以作證。
此時人群散開一條道,一輛黑漆小轎車停在了警車旁,戴著墨鏡的中年男人下了車,那群混混們立刻畢恭畢敬,連警察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男人靠在車子旁掏出了煙,勾起嘴角的弧度,又遞給了為首的警察一根。黎鶻覺得很奇怪,他明明在笑,卻散發著令人膽寒的淡漠和不容拒絕。
黎鶻擠在人群裡向前靠近,她想搞清楚情況。
“阿sir如果還有問題,我們架勢堂隨時配合。”
“tir哥說笑了,這就是意外失火,那家的大人用火不當,還連累了小女兒,真是蠢貨。”
黎鶻僵在原地,深秋的晚風如刺骨的湖水,將她徹底淹冇。她知道,她永遠要不回真相了。
她記下了那些人的臉,記下了那些重要的名字,還有那個男人,在夕陽映照下漠然抽菸的樣子。
她把那個畫麵畫了下來,送到他麵前。可他果然什麼都想不起來,兩條人命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不過是個數字,什麼後果都不會有。
她不怕,她會讓他深陷自己遍佈毒液的愛池無法喘息,她會一點點引導著他想起來所有,她會在他荒蕪的心裡栽培出漫山遍野的繁花,再親手歸於廢墟。
到時候,她會在他的棺槨裡,放一枝花圃裡盛放得最美的向日葵。
tir安排的人冇有撤下去,肥龍之流也暫時冇有來找她麻煩,那天腳踝冰敷以後好了不少,她已經可以正常走路並且慢悠悠地上樓了。
那天她“真情流露”以後tir對她的態度倒是稍微緩和了一點,譬如今天還派了十二少來換電話線。黎鶻看著十二少拿著工具忙碌,覺得這孩子如今的幼稚似乎也不是無跡可尋。
“總算是弄好了,大哥真是無聊,冇事燒什麼電話線。”十二少接過黎鶻遞過去的紙巾擦了擦頭上的汗,眼神卻有幾分雀躍,“小鶻姐,我忙了半天還冇吃飯呢。”
這小子,合著在這等著她。
“算你走運,今早剛拜托他們買了點菜。”她走到冰箱前,思考著要做的菜式。這兩天不方便走動,她隻好讓看守她的馬仔們幫忙買菜,作為回報她給他們烤了些小餅乾。tir的人倒是很好說話,約莫是天天看守也有些無聊,最近甚至會主動跟她聊天。
黎鶻知道tir有個寶貝女兒,也知道他有很在意的兄弟和手下,但她從冇有想過要報複到無辜之人身上。這是一場不會有贏家的複仇,她隻以自己做餌。
“正好買了雞肉,姐姐我今天給你做點拿手菜。”黎鶻看著冰箱裡的食材,心裡已經有了主意。她很小的時候就學會做飯了,奶奶行動不便,妹妹又太小,家務的重擔都壓在了年幼的黎鶻身上。
可是,媽媽呢?爸爸怎麼也不在家?
她腦仁一陣刺痛,趕緊甩了甩頭。
不去想,不去想就好了。
“我總覺得你長得很眼熟。”十二少在她背後忽然來了這麼一句,黎鶻正伸向雞肉的手停在了半空。
黎鶻冇打算隱瞞到底,可他應該在恰到好處的時候發現這件事情,而不是現在。於是她把手伸向一旁的蝦,回頭甜甜地問道:“菠蘿油條蝦愛不愛吃?再炒個番茄蛋。”
“愛吃愛吃!我什麼都愛吃!”十二少高興起來眼睛笑成了一條縫,“說真的,你以前在香港住哪裡啊?我們是不是見過啊?”
好傢夥,害得自己白擔心了,原來是想套她的話。看來tir已經收到了她的訊息,開始探查她的身份了。得慢一點纔好,魚兒還冇上鉤呢。
“你今年多大?”黎鶻假裝不經意地問道,她把食材都拿出來擺在了島台上。
“二十二!真是年少有為啊我!”十二少笑眯眯地坐在高腳椅上,看著黎鶻忙碌。
“彆閒著,把雞蛋打了。”黎鶻往他手裡塞了個碗和兩顆蛋,自己則低頭挑起了蝦線,語氣自然,“我比你大五歲,我離開香港的時候你才十歲,我隻會對成熟男人留下印象。”
“哇,我可是從小帥到大的,十歲的時候已經貌比馬龍白蘭度了!唔,不過那個時候……算了。”十二少眼裡的光肉眼可見地暗沉了下來,垂著腦袋乖乖打起了雞蛋。
黎鶻胸口刺痛了一陣,她是知道他的過去的。對於城寨的孩子而言,幸福圓滿的家庭是很稀缺的,貧賤夫妻百事哀,何況那又是個每走一步皆是誘惑的**巢xue。
“話又說回來,我那麼美,你見過的話怎麼會冇印象?”黎鶻看了眼碗裡被十二少敲得稀碎的雞蛋,還摻雜了很多蛋殼,她沉默著一把奪回來,用小勺子挑著碗裡的殼。
其實她也很好奇,她之前跟著虎青和十二少打過一次照麵,就是想試探一下。可他完全不記得了,按理來說那時的他也不算很小了,自己的容貌同十五歲時亦冇有很大差彆,可他怎麼會記不得呢。
“我啊,我小時候不乖,跟著人學壞了。十三歲那年重病一場,是龍哥救了我,後來我纔有機會跟著大哥。那場病折騰了我大半條命,家裡人當我死了,我每一天都昏昏沉沉。是龍哥不放棄我,天天給我灌藥才把我從閻王手裡硬拉了回來。不過自那以後,以前的很多事情就變得模糊了。”十二少說這些話的時候,平靜得像在訴說彆人的故事。他臉上看不出難過,反而因為黎鶻嫌棄他的手藝而有些沮喪。
原來是因為這樣。黎鶻看著眼前手托腮的青年,他的輪廓和記憶裡鼻青臉腫的哭鼻子小孩重合了起來。原來他後來經曆了這麼多,不過好在平安長大,也冇有長歪。
那個tir,倒是將他養育得很好。也許,黎鶻大膽地想到,也許他的本質真的是一個好人?自己以退為進用儘了手段,不也是在賭他的善良麼。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黎鶻自嘲地一笑,善良即便是真的,滿身罪孽也是真的。既然選了這條路,誰也不要害怕報應。
“小鶻姐,我承認我不太會做飯,但你也不用這麼嘲笑我吧。”十二少誤會了黎鶻的表情,瞬間耷拉起腦袋。
黎鶻心一軟,把挑好蛋殼的碗放在一旁,左手拿蝦右手拿著小刀:“教你挑蝦線,要不要學?”
“要!”
十二少湊到她身邊認真地學習,她想起年少的歲月,妹妹總是搬著個小板凳擠在逼仄的廚房裡,非要幫她一起做菜。
那頓午飯吃得很香,勝過往昔的一切山珍海味。
“咦,吉祥call我噢,小鶻姐,借你家電話一用。”十二少像隻滿足的小海豹一樣癱坐在椅子上,剛接收到黎鶻的眼神,準備起身幫忙收拾,就被call機的聲音打斷了。
黎鶻也懶得管他,反正自己也收拾慣了,不過確實已經很久冇有吃過這麼放鬆的一頓飯了,她心裡覺得很感激。
“知道了,我們馬上來。”十二少放下電話,轉頭對著黎鶻說道,“小鶻姐,得拜托你跟我出去一趟。”
根據她的畫像,吉祥把當時接手包包的人找到了,隻不過那個人死活不承認,吉祥在四海幫被那群賴皮氣得半死,隻好喊十二少直接帶人證過去。
黎鶻坐在十二少的車上,聽明白了這些來龍去脈。她目前與tir是和談的狀態,自然願意去配合,折騰架勢堂本就不是她的最終目的,折騰tir纔是。
剛走進四海幫的地盤,十二少就回頭安撫黎鶻。
“小鶻姐你彆怕,我們就是去指認個人,何況還有我在場呢,不會有事的。”十二少握緊了手裡的刀,拍了拍胸脯。黎鶻回以一笑,她對這種場合早就司空見慣,但她還是很欣慰眼前的孩子願意保護自己。
“你們可算來了,這群傢夥真是無賴透了!”見他們到來,紅頭髮的青年立刻迎了出來,嘴裡還在罵罵咧咧。
“喲,虎青背地裡藏了個這麼漂亮的女人?小妞,要不要考慮跟我啊?”四海幫的老大豹頭,長得人高馬大,此刻正蹺著二郎腿坐在大廳中央,兩邊各站著一個持刀的小弟。
“豹頭哥,有事說事。”十二少站在黎鶻跟前,故意把手裡的刀晃了一下,語氣難得的嚴肅。
“不必了豹頭哥,我已經心有所屬了。”黎鶻故意無視掉十二少岔開的話題,看著豹頭嫵媚一笑。
“看來傳聞是真的啊?嘖嘖,這個tir,平日裡看起來一本正經的,背後也乾這種……”豹頭笑起來露出一顆大金牙,黎鶻倒吸一口涼氣,□□都是什麼審美?這傢夥不說話的時候明明看著人模人樣的。
“豹頭哥!”十二少大喝一聲阻止了豹頭繼續亂說話,“今天到底是談事,還是要開打啊?”
“十二少真威風啊,你們看到冇,這纔是好狗。”豹頭說完,身旁的小弟們都趕緊附和地笑了起來。
黎鶻上前一步先按住了十二少的刀,儘管她知道十二少不會如此莽撞。四海幫勢力不如架勢堂,這會兒就是故意挑釁,想要激得十二少搶先出手,反正他們人多勢眾也不會受大損傷,不過等傳出去自然有損架勢堂的名聲。
“那個金色頭髮的小哥,”黎鶻很快從人群裡找到了那個人,嬌媚的聲音和笑容讓剛剛還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安靜下來,每個人的視線都落在了她身上,“我的包上次賣給你了,可我不小心把東西落在裡麵了,麻煩你拿出來吧。”
“你看!人證來了!你再接著裝不知道呢!”吉祥立刻指著那個傢夥喊道。
“好傢夥,還真有這回事?”豹頭此言一出,幾人也即刻反應過來,原來並非豹頭故意為難,而是那個馬仔想要中飽私囊,拿了那麼大筆金器卻冇有上報幫派,即便吉祥找上門了還一直在嘴硬。
幾個馬仔立刻將黃毛擒住,那傢夥臉都嚇白了,還在連連喊冤:“大哥!我真冇有啊!這個女人確實賣了包給我,可裡麵冇有東西啊!”
“現在承認賣包了?剛纔不還說冇有這回事嗎?”豹頭走過去踢了那傢夥一腳,看起來是真有幾分生氣。
“店、店裡麵每天人那麼多,我也是剛剛看到她纔想起來。大哥我真的冇有私吞什麼金器啊,那個包裡什麼都冇有啊。”黃毛還在喊冤,可他言之鑿鑿,身邊幾個馬仔也有些動搖。
“大哥,這幾個架勢堂的人都冇有證據,你不能隻聽他們的,不聽自己人的啊。”
“是啊大哥,阿黃平時是有點貪心,但如果真有那麼大筆金器,他哪有這個膽子私吞啊。”
黃毛就叫阿黃?□□取名字真隨意。黎鶻暗自腹誹。
豹頭也蹙了蹙眉,臉上的刀疤都跟著皺起。眼看著他的態度馬上要發生轉變,黎鶻看了眼乾著急的十二少和吉祥,歎了口氣。
還是得她自己來。
“對不起,都是我的問題。”黎鶻飛快地把眼淚蓄在眼眶裡,鼻頭也紅紅的,怯兮兮地擡眸看向豹頭。
“虎青哥給我留下了那些東西,說等一切結束了,要跟我一起出國生活。我冇有想到他居然會做出那些事,背叛了整個幫派。”她適時地落下兩滴晶瑩的淚珠,“我當時就猜到那些東西一定有問題,我怕得要命,我怕tir哥也會一併處理了我。我隻是一個孤獨無依的女人家,哪裡懂幫派裡這些彎彎繞繞,我隻想著趕緊把麻煩解除掉。所以隨便進了一家店鋪,假裝什麼都不知情地把東西賣出去,自以為問題解決了。後來,後來tir哥找到我,我才知道這些東西對幫派這麼重要。”
她轉身衝著黃毛鞠了個躬,聲音帶著啜泣:“對不起,是我陷害了你,是我自私。豹頭哥,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好了。”
她話音剛落,方纔已經看呆了的豹頭瞬間反應過來,一拳打在黃毛身上:“你還敢說人家冤枉你?一個女人家都這麼有擔當,你還是不是男人?!來人,上家法!”
“不要啊豹頭哥!我認我認!東西是我拿了,我融成了金塊藏在房間地板下呢!”
見對方已經承認,黎鶻立刻收起了所有表情,從墨綠色的外衫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熟練地抹起了眼淚。
一旁的十二少整個人目瞪口呆,不遠處的吉祥張大著嘴,偷偷衝黎鶻豎起了大拇指。
“小鶻姐,真的不用送你回去嗎?”十二少他們正準備跟著豹頭一起去親自拿貨,黎鶻提出自己要先行回家。
說起這個豹頭,倒有些讓黎鶻意外,本以為是個蠢物,不料還有幾分仗義。確認是自己的人犯了錯以後,一點也冇有包庇的意思。
“東西都找到了,我不會再有事了。實在是太久冇有一個人待著了,你讓我坐坐大巴,放鬆一下吧。”因為黎鶻是跟著十二少的車出來的,所以門口看守的人冇有跟著離開,乾脆繼續待在家門口替黎鶻看家。
看黎鶻可憐巴巴的,十二少也知道這段時間的監視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那,那我看著你上大巴車。”
“行,我保證直接坐到家,中途哪兒都不去。”
纔怪。
黎鶻特意坐在了大巴車的最後一排,讓跟蹤的人能夠看見她的背影。她前兩天在二樓時就注意到了,除了路邊看守的tir的人,遠處還有一輛神秘的車。隻是跟tir那幫人正好在兩條不同的路上,所以冇有被他們察覺。
今天出門的時候黎鶻故意假裝門冇鎖好,引導著十二少繞了一圈回家,就是為了讓那撥人注意到。這一路她刻意跟十二少說著,又擋著他的視線,這纔沒被他察覺。
能夠在龍蛇混雜的□□混出如今的名號,小俊義可不是什麼笨小子,好幾次都差點被他察覺了。
這個肥龍,真是冇有耐心。黎鶻在心裡嘀咕,當然,她不敢百分百保證是肥龍,也可能是霹靂。反正架勢堂心虛的人有好幾個。明明等到第二天就會有結果,偏偏今天耐不住性子。如果讓他們知道,剛剛十二少已經問出了東西的下落,想必會氣急敗壞吧。
黎鶻這樣想著,忍不住低頭笑了出來。
公交車一個急刹車,聽著司機的罵聲戛然而止,黎鶻知道是車被人攔停了。所以肥龍和霹靂,誰纔是架勢堂最蠢的人呢?黎鶻眼底儘是嘲諷的笑意,她緩緩擡頭。
她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眼底浮現起驚慌。
麵前幾位西裝革履的男人麵色冰冷,趾高氣昂地看著她:“lily姐,好久不見。小霍先生備好了席麵,正等著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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