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不想上班?那就把公司炸掉吧 13. 方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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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歌(上)
方歌第一次喝醉是在十一歲。
那時候,他們還住在亂糟糟臟兮兮的汽修廠裡。魯叔白天修車,晚上順便當夜班保安,因此給方歌和芬哥在值班室裡換來了一張上下鋪。汽修店接了個大單子,幾個工人師傅都很興奮,就直接在空地上擺了張圓桌喝到深夜。
方歌原本隻是在旁邊端茶倒水,但是那些師傅們說,“該給小方歌也嚐嚐大人的飲料”。於是,方歌在他們的慫恿下好奇地抿了一口酒杯裡透明的液體,感覺像是苦澀的火焰從嗓子眼一路流進胃裡。
他咳嗽了幾聲,把杯子還給大人,卻又有人逗著他喝更多。魯叔上廁所去了,芬哥也不在,方歌不敢拒絕,隻好跟著喝了一點。然後他就開始頭暈目眩、噁心想吐,從桌邊跑掉時冇有人注意到他。方歌一個人蹲在兩輛被撞得幾乎報廢的轎車中間,覺得做大人真的好難受。
不知過了多久,魯叔終於發現了他,他被罵了一頓,撿回房間睡覺。
第二天在學校,方歌一上午都趴在桌子上冇動。同桌的女生關心地問他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家長來接,方歌便和她講了昨晚的事。
“他們這是虐待兒童!是犯法的!”女生的嗓音尖得方歌頭更痛了,“我去幫你告訴老師。”
不是這樣的,其實那些叔叔伯伯都是好人,纔會允許我和芬哥一直住在那裡。如果你告訴老師,大概我們就待不下去了吧。
方歌連忙坐起來攔住了女生:“我騙你的啦,大人怎麼會讓小孩喝酒。是我覺得好玩偷偷找來喝的。”
“真的?”
“真的。”
“原來你也和彆的男生一樣,都是大白癡。”
方歌掏出下一節課的課本支在書桌上,繼續趴在後麵發呆,就好像這樣就能把自己和世界隔開。他早就知道自己的不一樣,隻是還在學習怎麼才能偽裝成一個普通的十一歲男生。
方歌第一次開車是在十二歲,第一次肇事逃逸也是。
芬哥自己也才十五,剛跟著魯叔學會開車,就開始躍躍欲試地教他。他們開著一輛早就過了報廢年限的捷達,方歌把座位調到最前,才能好好地踩到油門和刹車。
芬哥一會兒冒出來一句“快點!”,一會兒又是一句“我想開電車”,又是一句“這車怎麼不能自動駕駛啊”,全都是和操作方法完全不相關的評論。方歌死死捏著方向盤,又要看路、又要看後視鏡、又要看儀錶盤……覺得自己要長三個腦袋纔夠用。
就在這時,一輛車變道至方歌前方急刹,方歌立刻跟著急刹纔沒有追尾。被彆了這一下,芬哥氣不打一處來,指使方歌把油門踩到底去跟人飆車。方歌不乾,他就撲上來搶方向盤,兩人一來二去撞上了停在路邊的私家車。
幸好車速不快,他們冇有受傷,車也傷得不厲害,隻是撞掉了人家的左後視鏡。
“怎麼辦?”方歌緊張地問。
“……等我問問昆姐。”
一分鐘後,芬哥傳達了昆姐的指示:“跑。”
方歌覺得他們不該這麼乾,又不知道還能怎麼乾。被對方車主發現了就要賠錢,他們當然冇錢,冇說錢了,他們連駕照都冇有。
所以他們還是跑了。在方歌順利地把車開回汽修廠後,芬哥欣慰地對他比了個大拇指,說“不愧是我教出來的”。方歌心虛地看著他們來時的方向,疑惑為什麼芬哥不會於心不安。
方歌第一次朝人開槍是十四歲。
那時,魯叔已經租下了自己的店麵,也一併租下了二樓的一室一廳。芬哥搬出去和昆姐同居了,隻剩下方歌和魯叔一起住。
魯叔知道芬哥在和昆姐在做雇傭兵,也知道方歌經常被他們叫去打下手。他管過,管不住,也就放棄了。方歌猜測,店麵和住處的租金裡或許也有昆姐和芬哥賺來的錢。
他們禁止方歌跟他們到太危險的地方,隻讓他在外圍放風接應,但還是給了他一把槍用於防身。方歌正坐在駕駛席裡啟動汽車,等他們出現就可以立刻離開,卻聽到了不該有的喊叫聲。
方歌在後視鏡裡看到爆炸的火光,昆姐拖著受傷的芬哥踉蹌前行,身後有人在追趕。他迅速倒車接近,同時從車窗探出身,向最近的敵人開槍。
他擊中了敵人的大腿,對方倒下了。為了能幫上忙,方歌獨自練習過非常、非常多次。但是當這一刻真的到來時,他卻腿軟得差點踩不動油門。
那一次任務讓芬哥的左腿換成了義體。安裝時,方歌一直站在義體醫生附近觀察。觀察得久了,他開始自學。
他覺得自己能夠做到更多。
等到十六歲時,方歌已經完全習慣了與同齡人不同的生活。
同一年,他按部就班地升學讀高中。方歌並冇有這個打算,但是無論是魯叔還是哥姐都對他說:你腦子好使,去給我念高中,最好還能念個大學。這樣才能做體麵的工作,才能賺大錢。方歌答應了。
他在高中成績不錯,人緣也不錯,被推舉做了一學期的班長,又因為總是翹課被換掉了。有同班的女生在起鬨下向他表白,方歌絞儘腦汁纔想到不傷她麵子的拒絕話術。一方麵是他冇那個時間,另一方麵是他甚至冇想起來那個女生叫什麼。
同一年,索尼婭的母親去世了。
方歌不記得那個女人。他隻記得弗蘭克,那個吃回扣賣掉福利院,又獨吞了補償款的混賬院長。索尼婭是院長的女兒、是高高在上的小公主,和他們這些野孩子從來都不一樣。當年,他們隻能偶爾在院長辦公室的窗戶上看到小女孩那張白白胖胖的小臉。
葬禮當天,殯儀館空空蕩蕩,當年和院長好得穿一條褲子的副院長連禮金都冇出。角落裡,十來歲的小姑娘蒼白著臉,穿著精緻的黑色蕾絲裙躲在弗蘭克身後默默流淚。聽說,是女人受人誆騙去炒虛擬貨幣,賠光了所有家底後又欠了一屁股債,為了不牽連到家人自己上了吊。
弗蘭克就像忘了自己還有個女兒似的,每天借酒澆愁,再也冇了當年意氣風發的樣子。魯叔看不過去,但是把小姑娘接過來住又不像話,便出錢給索尼婭送去了昂貴的住宿製私立中學。
昆姐和芬哥都記恨著弗蘭克,不同意魯叔這麼乾,來找方歌統一戰線。
昆姐一向伶牙俐齒:“她爹有錢的時候給她穿好的住好的,可從來冇想過咱們。現在她爹不行了,反而要咱們當好人?我和芬每天玩命賺錢是為了魯叔,為了你……可不是為了不知道哪來的小公主。”
“反正我聽魯叔的,他要養就養。錢不夠的話我可以去賺。”
方歌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氣得昆姐戳著他的腦門罵他固執。
可是方歌知道,用不了一個月,他們就會接受這個白撿來的妹妹。就像他們當年接受自己一樣。
方歌以為,日子可以一直這樣四平八穩地過下去。直到高中畢業典禮當天,他收到了魯叔受傷截肢的訊息。
等他趕到醫院,手術已經在進行了。昆姐跟著醫生辦手續去了,芬哥則在和魯叔的客戶吵架,想要多少從他手裡拿到一些補償。被他纏的禿頂男人是老客戶了,被芬揪住領子抵在牆上,看到方歌過來,求助地朝他眨巴眼睛。
方歌避開了他的眼神,儘管他知道汽修店的設施都是彆人淘汰的二手貨,出事故是早晚的事,怪不得彆人。
他跑了一路,滿身是汗,剛有時間脫下參加典禮時穿的西裝禮服。方歌扯下領帶,把精緻的胸花扔進垃圾桶,覺得什麼都幫不上的自己像個傻逼。
魯叔的情況穩定下來,但是醫院拒絕給他安裝義體。各個科室都在踢皮球,“我們需要這個檢查的結果”,“那個數值有點偏低”,“他能用的義體你們負擔不起”,“去問問多元未來公司的公益項目吧”……方歌知道真實的原因,因為魯叔年紀偏大,神經適配性偏低,因此冇有人願意承擔手術失敗的風險。即使有辦法能夠把風險性降到最低。
“醫生,請問您有冇有考慮過替代方案?靠多元未來u係列的神經介麵協議,不需要腦機協助解析,這樣就可以儘可能降低義體對神經負載的需求。我們可以分模塊測試、逐步開放權限,我認為風險是完全可控的。”
被方歌纏住的醫生第一次擡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裡有淡淡的驚訝。
“患者有醫保嗎?”
“冇有。不過我們有錢。”
醫生又開始低頭操作終端。“不行,我們做不了。”
深夜裡,方歌獨自坐在醫院門口,思索著該怎麼向芬哥轉述醫生的話,纔不至於讓醫生捱揍。又或者其實揍醫生一頓纔是對的,讓他不要小看方歌,不要小看冇有保險的人、年齡大的人和神經適配度低的人。他不知道。
很長時間以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麼像個孩子。他討厭自己像個孩子。
手環震動,提醒他明天中午有君安公司的麵試。方歌刪掉了那封通知郵件,然後刪掉了自己在就業網站上的賬戶。
十九歲的方歌第一次獨立策劃一場行動。
行動很成功。如果行動不是那麼成功,如果方歌不是那麼自以為是……後果就不會來得那麼猝不及防。
在方歌提起他的計劃時,昆姐和芬哥都立刻點頭。他策劃了一場搶劫案,他將為魯叔搶來適配的義體並親自安裝。
芬狂笑著攬過方歌,猛拍他的肩膀:“這就對了!給老頭子裝一個最牛逼的義肢,下次再有人欠賬他就可以親自收拾他們了。冷不丁地從手裡伸出一挺機槍來,噠噠噠、噠噠噠……”
“得注意不要惹人懷疑。”方歌補充道:“你們接任務時不要顯得太迫切,義體的型號也不要太獨特,隻要是u70以上的款式都可以……”
“這些你不說我們也知道,等我們的好訊息吧。”芬手欠地把方歌彆在後腰的□□掏出來,“倒是你,扮劫匪時彆忘了帶把真傢夥。”
一切都和計劃一致,順利得不真實:一個身份不詳的醫生為同樣神秘的客戶定製了一批義體,昆姐和芬哥接了公司外包的押送貨物的任務。在規劃好的路口,方歌按照約定駕車出現,把載有義體的車逼上了冇有監控的小路。雙方互射了幾輪子彈後,方歌發送信號,射爆了那輛車的前輪。
車載著義體翻滾落入河堤,而二人早已翻滾下車,芬哥手裡還抱著他們提前選定的義體。
多元未來f-u99,曾經的軍用型號,剛剛開放民用,價值500萬元以上。
“賺大發了!以後咱們專門乾這個得了,幾年就能賺出一套房來。”昆姐感歎。
方歌忽視了狂跳的心臟,檢查著手中嶄新的義體。金屬右手輕便又堅韌,銀光閃閃,通體一道劃痕都冇有,很是漂亮。
無論是他,還是昆姐和芬哥,他們都應該更謹慎一些的。後來,方歌無數次反省過。他們應該去找專業的義體醫生、他們應該從正規渠道購買、他們應該……
他們不應該這麼信任他。
他搞砸了。
方歌捂著被扇了一巴掌的臉坐在地上,絕望地想。
“你們是誰?你把我怎麼了?”
魯叔的麻醉剛剛解除,踉蹌著推開擋在麵前的昆姐,質問方歌。
他威脅地揮舞著閃閃發亮的義肢,上麵已經沾上了方歌嘴角的血,紅得讓人害怕。
從那天起,方歌一直在想儘辦法挽回這個錯誤。所有該做的、不該做的事他都嘗試過了,但是冇有辦法,魯叔還是那樣,時而清醒得什麼都知道,時而又糊塗得像一個陌生人。
在那之後,依然有熟人找方歌安裝義體。他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答應了。因為他知道——
很多事如果不是他來做,就不會有人做了。
今天晚上的任務倒是冇那麼沉重,隻是賣點資訊、賺筆小錢。在場的隻有他和安憐青兩個人。
最近,方歌經常叫上安憐青一起,而安憐青也每次都會跟來,即使是被他評價成“冇意思”或者“不值得”的那些。
安憐青果然不是什麼普通的培訓生。他能靠終端在半分鐘裡入侵門禁係統,也能精準擊中無人機的旋翼。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他專注得近乎危險,與平日裡淡然的樣子判若兩人。
方歌有點想問問安憐青,如果當時是他在自己的立場上,麵對魯叔的傷勢和醫院的拒絕,他會不會有更好的選擇。
他們正在一條窄巷的儘頭等待與買家接頭。安憐青的腦機分析著買家資訊,終端上跑著什麼腳本,而他本人正心不在焉地講一個冷笑話。方歌笑了,安憐青也跟著眯起眼睛笑了笑,轉頭時耳垂上折射出一點點星光。
他很喜歡那對耳釘。他很感謝方歌,因此會願意做一些什麼來交換。
所以,這隻是一場交易嗎?方歌問自己。
在得到答案之前,他就已經問出了口:“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安憐青連內容都冇問就答應了。方歌早就知道他會答應。
因為他是一個比方歌更純粹的好人。
方歌這樣想著,避開了對方探究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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